临界守望

作者:狐狸追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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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潮


      从苏珊家那栋被绝望浸透的别墅回到酒店,天已经彻底亮了。阳光炽烈得刺眼,照在皮肤上却感觉不到温度。
      一路上,江朔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眼睛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椰林和海,瞳孔里却空无一物,像两口枯井。

      回到酒店房间,他径直走向沙发,重重地坐了下去,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却依然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就那样坐着,微微垂着头,额角那道被节拍器划出的伤口已经凝结成了暗红的血痂,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而他似乎毫无察觉。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被晨光切割得明暗分明的侧影,那是一种彻底被抽干了力气的沉寂,连愤怒或悲伤的余烬都没有。
      任何追问在此刻都显得残忍而多余。我轻轻关上门,从自己随身的医用包里拿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我屏住呼吸,尽量放轻动作。清理血渍,消毒,他始终没有抗拒,甚至没有皱眉,任由我摆布,像一个失去了所有感觉和指令的精密机器,只剩下躯壳。
      只有在我偶尔下手稍重时,他颈侧的肌肉会极其细微地绷紧一下,然后又迅速松弛下去,恢复成一片死寂。

      清理完毕,我收拾好东西,站起身。空气凝滞得让人呼吸困难。作为心理医生,我见过各种崩溃的边缘,但此刻,面对江朔,面对他的沉寂,那些专业的话语和技巧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没有资格安慰,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片巨大的、自我放逐的废墟。

      我就这样做在他身侧的沙发上看着他,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闪烁的霓虹灯被隔绝在偌大的落地窗外,将我们与世隔绝。

      终于我站起身轻声说:“你……早点休息。” 转身准备离开。

      手腕突然被握住。力道不大,甚至有些虚软,带着细微的颤抖。我顿住,回头看着他。

      他仍然没有抬头,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握着我的手腕,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积蓄说下面这句话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赤裸的、孩童般的恐惧:

      “不要走……我……害怕。”

      我的心猛地一缩。与他共事以来,我见过他处理危机时的果断、见过他在演讲台上展现锋芒、见过他在海边随着音乐摇摆的松弛,甚至见过他偶尔流露的疏离与疲惫,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朔——脆弱,无助,将最不堪一击的内核毫无防备地摊开在我面前。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迟缓地落到我脸上,那双总是过分清醒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空洞而涣散,里面盛满了某种我无法解读、也不敢深究的东西——不仅仅是悲伤,更像是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自责。

      我没有抽回手,而是在他旁边坐下,轻轻拉了他一下,他便顺从地、几乎是脱力地顺着我的力道,将头枕在了我的腿上。身体接触的瞬间,我能感觉到他全身肌肉都在微微战栗。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很轻很轻地,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和后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巨大惊吓、无法入睡的孩子。动作笨拙,甚至有些生疏,但这似乎是我此刻唯一能做的。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光影缓慢移动。他身体依旧僵硬,呼吸紊乱,渐渐地,那细微的战栗平复下去,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声均匀起来。
      他闭着眼,眉心却依然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被什么追赶。我不敢动,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手指偶尔拂过他微湿的鬓角。

      这一夜格外漫长。直到天际泛起灰白,他才算睡的沉稳了一些。我轻轻挪动早已僵硬的身体,替他盖好毯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整天没有露面。电话不接,敲门不应。酒店服务生说他拒绝了送餐。我知道,他被苏珊最后那些话,被那场惨烈的失败,更被那个重新被血淋淋撕开的关于江言的旧伤口,彻底击垮了。他需要独自在黑暗里舔舐,或者沉沦。

      而我,也因为江朔的状态和苏珊事,彻底失去了度假的心情。檀香山的阳光、沙滩、海浪,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
      我待在自己的房间,试图整理纷乱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琴房里疯狂的音乐,苏珊最后诡异的笑容,还有江朔那双空洞的眼睛。

      当天晚上,威尔逊教授的电话带来了最坏的消息。他的声音在听筒里苍老而颤抖,不仅仅是焦急,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

      “林医生……江朔和你在一起吗?我联系不上他。”他顿了顿,呼吸沉重。
      “教授,他...”我看向江朔的房间缓缓开口:“状态很糟糕,不过很安全,您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威尔逊沉默了一会,“林医生,苏珊...苏珊...昨晚从...从医院顶楼...”
      后面的话模糊成一片忙音,世界仿佛静了一瞬。我握着手机,窗外檀香山明媚到刺眼的眼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告诉江朔,但我害怕,害怕苏珊的死讯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害怕他此刻的状态无法承受任何冲击,最终,我还是决定独自前往。

      雨下得细密冰冷,灰蒙蒙的天空,湿漉漉的墓碑,照片上女孩的笑容却灿烂如盛夏的阳光,与她生命最后时刻的狰狞痛苦形成残酷对比。
      苏珊的父母相互搀扶着,却依然摇摇欲坠,他们的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里,变成断续的、破碎的呜咽,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女儿,甚至无法理解她为何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

      仪式结束后,威尔逊教授独自站在远处一棵滴水的柏树下。我走了过去,雨水打湿了我的肩膀。

      “教授…”我压低声音,雨声几乎将话语淹没,“关于江朔的弟弟,江言……”

      威尔逊教授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他那双总是睿智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沉重的怜悯和一种深深的忌惮。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林医生,”他的声音被雨声衬得模糊不清,“有些往事,就像这地下的根,埋得越深越好。追问,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江朔。”

      他拍了拍我的手臂,雨水打湿的皱纹里满是忧虑,他看着我的目光却带着某种嘱托。

      “但我看得出来,林医生,他信任你,或许比他愿意承认的还要多。他把自己隔绝得太久了……他就像一颗星星,如果连最后一点光都无人看见,可能就真的陨落了。无论你们是同事、朋友,或是别的什么关系,请……别轻易放弃他。”

      这番话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回到酒店,江朔的房间依旧紧闭。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我找来钥匙。
      房间空荡冷清,行李箱还在,但那套扶桑叶的沙滩服——那套见证过短暂轻松时光的衣服——不见了。他什么都没带走,又好像带走了一切。

      没有犹豫,我转身冲出了酒店。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凭着直觉沿着海岸线寻找,询问每一个可能见过他的人。
      夜幕降临,我始终看不到他的身影,心情越来越焦灼。终于,在几公里外一片僻静而陡峭的黑色礁石区,我看到了他。

      他独自坐在最高的一块礁石边缘,面前是浩瀚无际的海洋。海浪在脚下咆哮、碎裂,溅起冰冷的白沫。
      他穿着那套消失的沙滩服,身影在辽阔的天海之间,显得异常渺小、孤绝,仿佛随时会被这苍茫的暮色与轰鸣的海声吞噬。

      海风呼啸,我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隔着风声和海浪声看着他,咸涩的海风灌满胸腔,带着凉意。他始终一动不动,像已经化成了礁石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微微侧过头。暮色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海风送来他嘶哑低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我们去喝酒吧。”

      我没有惊讶,没有劝阻,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开口了,哪怕只是这样一句。他需要一个出口,哪怕是最糟糕的、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出口。

      我走上前,脚下的礁石粗糙湿滑。一直走到他身边,没有犹豫,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好。”我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我带你去。”

      我稍稍用力,拉着他站了起来。他有些踉跄,但顺从地跟着我的力道,离开了那块仿佛要将他永远吸附住的黑色礁石,离开了那片汹涌的、象征着无边深渊的大海。

      我拉这他,朝着那家熟悉的沙滩酒吧走去,那里灯火通明,人声隐约传来,与身后寂寥的海天像是两个世界。

      酒吧里依旧热闹喧嚣,音乐、笑声、酒杯碰撞声混成一片温暖的嘈杂。我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看酒单,直接对酒保示意上最烈的威士忌。

      酒来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灌下第一杯,喉结滚动。然后第二杯,第三杯...

      我坐在他对面,没有阻止,只是静静看着。看着他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试图溺毙那无处安放的痛苦、恐惧和深入骨髓的负罪感。

      “那女孩…离开了,对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是,昨天晚上,在医院顶楼…”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喝了一口酒,酒杯他指间不停摇晃,折射着酒吧迷离的光,像困着一小片不安的海。他喝得毫无保留,杯壁凝结的水珠与他眉宇间化不开的阴翳如出一辙。

      “江朔,别再喝了。”我有些担忧。

      他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声音里透出一种被酒精浸透后的、危险的平静,我才隐约触碰到真相的边缘。

      “我不是不能喝,”他忽然开口,视线没有焦点,仿佛在跟杯中的倒影说话,“是喝了,会听不到电话铃声。”

      我心头一紧,没有接话。海风带着咸味灌进来,吹不散我们之间陡然沉重的空气。

      “江言……最后那晚,”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咽下的仿佛不是酒,是碎玻璃。
      “他打过电话。那天我在……庆功。导师的项目拿了奖,一群人闹哄哄的,烤肉、啤酒、吹嘘……很吵。”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毫无笑意,只有尖锐的自嘲,“我把手机调了静音——为了显示对‘场合’的尊重,多么得体,多么符合规范。”

      “可我明明知道……我明明那段时间已经察觉到了!他不是简单的比喻,不是艺术家的怪癖!他跟我说话时,眼神是空的,空的你知道吗?就像……就像他的灵魂有一部分被那些声音勾走了,只留下躯壳在对我说话。”

      “他练琴时会突然抱住头,说‘它们太吵了,哥,它们不肯排队’。这一切我都看见了。”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烈酒灼烧喉咙的刺激让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赤红的、无处发泄的痛悔。

      “可我又做了什么?我在记录!我在潜意识里将其归类为一种极端的、可供研究的感知变异案例。”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我用了‘案例’这个词,在脑子里,对我唯一的弟弟!”

      他手里的杯子重重磕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引得旁边的人侧目,但他浑然不觉,整个人被迟来了多年的愧疚彻底淹没。

      “我鼓励他‘深入体验’,‘尝试用音乐捕捉那些感知的轮廓’。我像个站在安全线外的研究员,冷静地记录着实验对象滑向深渊的轨迹,还自以为是在支持他的‘艺术探索’。

      “我给了他钥匙……是我亲手给他打磨了那把打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他最后拨通我的电话……是不是在门边害怕了?是不是想叫我拉他一把?”

      他的肩膀垮下去,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记忆的重量。

      就在我以为他会就此沉入酒精与悔恨的泥潭时,我轻声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的问题,声音轻得像怕惊飞停歇在他伤口的蝴蝶:

      “那……你们的…父母呢?”

      他沉默了更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慢慢地,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刚才激烈痛悔的声音,开始了叙述。但这次的平淡之下,潜藏着更深、更细密的痛苦纹路。

      “父母?”他重复这个词,语气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淡,“那是一种我们从未被分配到的社会关系。”

      “慈安孤儿院……就是全部。墙是灰的,冬天暖气不足,被子有股晒不掉的霉味儿。肖老院长…一个背有点驼的小老头,手指关节粗大,总带着粉笔灰。”

      江朔的眼神飘远了,仿佛在凝视酒吧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那里放映着旧日的黑白胶片。

      “他逮着我偷看他藏在抽屉里的旧医书——不知哪次捐物资混进来的,解剖图谱,神经示意图。他没骂我,第二天找了本更基础的《青少年科学百科》,指着一幅神经元插图说,‘小子,看得懂这个,以后也许能让人少疼点。’”

      江朔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子上划着,像在描绘那早已模糊的插图。
      “院里什么样的孩子都有。有个女孩,能对着墙自言自语一整天;有个男孩,听见打雷就缩成一团,说‘天裂开了’。这个时候,老院长就会默默将他们揽到身边,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轻拍他们的后背,低声说着‘不怕’。那时候我好奇,他们恐惧的源头,那些无法被常人接收的‘信号’,究竟是什么。”

      他的叙述有了具体的温度,灰墙的触感,霉味的气息,老院长手指的粗糙。这是一个科学家对细节的偏执,也是幸存者对仅存温暖的无意识攥取。

      “江言……他不一样。”提到弟弟,他语气里注入了一种奇异的柔和,混杂着深沉的哀恸。

      “他学习不上心,字写得歪扭,一次老院长不知从哪儿捡回一台缺了好几个音的钢琴。江言爬上去,第一次按出的声音能把人送走。可没过两个月,他就能用那破琴,弹出……像月光一样的东西。你能想象吗?在那种灰扑扑、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突然有了光,有了声音和干净的色彩。”

      他闭了闭眼,“老院长对江言说,‘你心里,住了个会唱歌的小精灵,好好待他,别让他哭。’”

      “后来,我考上了医学院,江言考上音乐学院。离开的那天,老院长握着我们的手说‘走吧,飞高点,别回头看,这儿……风大。’”

      江朔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们真的没回头。忙着往前跑,忙着证明自己,忙着在‘外面’的世界站稳脚跟,我们越走越远,远到…漂洋过海。那年冬天,老院长走了。很安静,像一片叶子落下,无声无息。”

      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酒杯,仿佛里面沉浮的冰块,是过往所有冰冷碎片的总和。

      结局如同一个休止符,突兀地斩断了他对未来所有的幻想,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与科学,也反噬成对江言最锋利的审判之刃。

      江朔没有再碰酒杯,只是将额头抵在交握的双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酒精没有带来混沌,反将那些深埋的、带着锈迹与尘埃的记忆底片,清晰地暴露在现实的灯光下。

      原来他不是天生冷漠,而是把所有的热度,都烧给了早已化为灰烬的过去和永无答案的追问。

      我没有再试图用言语去填补那片巨大的沉默,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轻薄如纸。

      我搀扶着几乎被回忆和酒精压垮的他离开酒吧,在潮汐规律而冷漠的呼吸声中,走完了那段仿佛通往记忆尽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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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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