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

　　周六的早晨，城市褪去了工作日的喧嚣，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的宁静里。柏然比平时醒得早，心里装着事，罕见的没有赖床。他骑着自行车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秋风带着凉意拂过耳畔，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清爽。到达市图书馆时，还差十分钟九点。
　　图书馆门前广场空旷安静，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和匆匆走过的行人。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台阶旁的于怀。他今天没穿校服，换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和深色长裤，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整洁，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静的白杨。阳光落在他细碎的黑发和眼镜框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柏然锁好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喂，没迟到吧？”
　　于怀闻声转过头，看到柏然，镜片后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没有，刚好。”他手里果然拿着两张蓝色的入场券。
　　“你还真搞到票了啊，”柏然凑过去看了看，“这讲座很火？”
　　“主讲人是国内很有名的天体物理学家，机会难得。”于怀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对知识的纯粹尊重。他把其中一张票递给柏然，“走吧，快开始了。”
　　报告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多是些戴着眼镜、看起来就很有学问的中年人，或者是对此感兴趣的大学生，像他们这样的高中生面孔寥寥无几。于怀显然提前做过功课，领着柏然找到了两个视野不错的位置。
　　讲座开始，那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教授站在台上，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带领听众遨游在宇宙的浩瀚与神秘之中。从恒星的生老病死，到黑洞的引力陷阱，再到暗物质与暗能量的未解之谜……幻灯片上展示着瑰丽的星云、复杂的数学模型和探测器的传回图像。
　　柏然起初是带着一点“陪太子读书”的心态来的，心思多半在观察旁边于怀的反应上。于怀听得极其专注，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紧盯着屏幕和讲台，偶尔在带来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几个关键词。那认真的侧脸，在报告厅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和柔和。
　　柏然看着看着，竟也被讲座内容慢慢吸引。当教授讲到“引力弹弓效应”如何利用行星引力给探测器加速时，他忽然联想到了自己画稿里机甲飞行的轨迹；当展示巨大星系碰撞的模拟图像时，那绚烂而狂暴的色彩和形态，让他这个学美术的心旌摇曳，仿佛看到了某种终极的艺术。
　　原来，物理学的世界并不全是枯燥的公式和习题，它也可以如此壮丽，如此充满想象力。他第一次发现，于怀所沉浸的那个理性世界，其深处竟然蕴藏着如此感性的磅礴之美。
　　讲座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结束时，场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柏然也跟着用力鼓掌，心里有种被刷新了认知的兴奋感。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报告厅，外面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怎么样？”于怀侧头问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在分享自己珍藏的宝贝，又担心对方不喜欢。
　　“酷！”柏然由衷地赞叹，眼睛发亮，“原来黑洞不是个洞啊？还有那个时空弯曲，太神奇了！感觉我以前学的物理都是假的！”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试图描述自己受到的震撼。
　　于怀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嘴角终于忍不住，向上扬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不再是之前那种转瞬即逝的微弯。那笑容很浅，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一贯平静的脸上漾开了真实的涟漪，让他整个人瞬间生动明亮起来。
　　“物理学的基础是观察和逻辑，”于怀耐心地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轻松，“但它描述的世界，本身就很迷人。”
　　“是挺迷人的，”柏然赞同地点点头，随即又挠了挠头，“就是那些公式还是看得我头疼。”
　　“感兴趣的话，可以从一些科普读物看起，没那么难。”于怀建议道。
　　“再说吧，”柏然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为了感谢你带我见世面，我请你喝东西？那边有家奶茶店不错。”他指了指图书馆旁边的一条商业街。
　　于怀似乎犹豫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手表，才十点多。“好。”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周末的奶茶店人不少，大多是年轻人，热闹非凡。于怀站在色彩缤纷的菜单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显然很少来这种地方。
　　“你没喝过奶茶？”柏然惊讶。
　　“很少。”于怀老实回答，“糖分太高。”
　　柏然无语，直接替他做了决定：“那就招牌珍珠奶茶，半糖，去冰，总行了吧？尝尝看，人生不喝奶茶不完整。”
　　于怀看着他，最终妥协了：“……好。”
　　两人拿着奶茶，在店外找了个树荫下的长椅坐下。柏然满足地吸了一大口，嚼着Q弹的珍珠。于怀则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细细品味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分析这甜腻饮料的成分，但并没有露出排斥的表情。
　　“还行？”柏然问。
　　“嗯。”于怀应了一声，又喝了一口。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车流声，但他们坐着的这一隅，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有种奇异的安宁。
　　“你好像什么都懂，”柏然咬着吸管，看着于怀，“学习好，会打球，还会弹钢琴……现在又让我发现你还喜欢研究星星。”
　　于怀握着温热的奶茶杯，目光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群，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只是……习惯了吧。”
　　“习惯什么？习惯优秀？”柏然半开玩笑地问。
　　于怀摇了摇头，没有看柏然，声音很轻：“习惯把事情做好。习惯……不让自己有空闲的时间。”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淡淡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克制。柏然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了。他忽然意识到，于怀那堵无形的墙，那过分规整和优秀的表现，或许并不仅仅源于天赋或自律，其背后可能有着他所不知道的原因。那种“习惯”，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自我要求，甚至是某种束缚。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每个人都有不想被触碰的角落。他只是用力吸完了最后一口奶茶，将空杯子精准地投进了几米外的垃圾桶。
　　“走吧，”柏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带你去个地方。”
　　于怀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跟我来就是了，保证比听讲座有意思。”柏然朝他眨了眨眼，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于怀看着他的笑容，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跟了上去。
　　柏然没有骑车，领着于怀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一个旧式的居民区附近。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些有些年头的楼房和围墙。他带着于怀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是一面长长的、斑驳的旧墙。
　　而墙上，是一幅巨大的、色彩极其鲜艳夺目的涂鸦壁画。
　　那壁画描绘的是一个充满未来感的城市景观：悬浮的交通工具穿梭在摩天楼宇之间，楼体表面覆盖着绿色的垂直植物，巨大的全息投影在空中闪烁，形态各异的机器人与人类和谐共处……线条大胆奔放，用色对比强烈，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无限的想象力。
　　“怎么样？”柏然有些得意地靠在巷口的墙上，看着于怀瞬间睁大的眼睛和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
　　“这是……你画的？”于怀走近几步，仰头看着那面巨大的墙壁，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一部分，”柏然笑了笑，“和几个朋友一起搞的。这个地方没人管，我们就当是练习场了。”
　　于怀沉默地看着那幅画，目光从绚烂的天空落到细节丰富的街道，再到那些充满动感的人物和机械。这和他平时在美术馆里看到的作品完全不同，它粗糙，野生，却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 raw （原始）的力量和热情。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柏然的、自由而奔放的世界。
　　“很……震撼。”于怀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他转过头，看向柏然，眼神复杂，“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这个学渣还有这手？”柏然接话，语气里没有自嘲，只有坦然和一点点小骄傲。
　　于怀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没想到你能创造出这样的……世界。”
　　这句话让柏然愣了一下。他画过很多画，得到过美术老师的夸奖，也被一起玩涂鸦的朋友称赞过，但从未有人用“创造世界”来形容他的作品。于怀的话，像是一下子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那个隐秘的、连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渴望。
　　他看着于怀，于怀也看着他。阳光透过高楼间隙，斜斜地照进小巷，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束里，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清晰可见。于怀的眼镜片上反射着壁画绚烂的色彩，他清俊的脸上，那种惯常的平静被一种纯粹的、被触动的惊讶所取代。
　　在这一刻，柏然清晰地感觉到，那堵横亘在于怀周围的、无形的墙，似乎透明了许多。他不仅窥见了墙内一丝属于星空和音乐的微光，此刻，他自己世界里那抹浓烈而野性的色彩，也仿佛投射了进去，在那片规整的疆域里，留下了一抹鲜亮的印记。
　　“走吧，”柏然率先移开目光，感觉耳根有点发热，“该回家了。”
　　于怀又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墙壁，像是要将这幅画面刻进脑海里，然后才转身跟上柏然的脚步。
　　两人并肩走在回图书馆取车的路上，一时无话。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一种全新的、微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不再是初识时的隔阂与审视，也并非篮球赛后那短暂的、基于团队合作的热络，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基于彼此世界偶然交汇后产生的理解和……好奇。
　　取回自行车，在图书馆门口分别时，于怀看着柏然，很认真地说：“谢谢。”
　　“谢我什么？”柏然跨在自行车上，一只脚点地，“请你喝了杯齁甜的奶茶，还是带你去看了面破墙？”
　　“谢谢你的奶茶，”于怀的嘴角又弯了一下，“也谢谢……你的世界。”
　　他说完，不等柏然反应，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拔，步伐却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些许。
　　柏然看着他走远，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街角，才猛地回过神来。“我的世界……”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欣喜、悸动和难以言喻的暖意，缓缓地弥漫开来。
　　他抬头看了看秋日高远的蓝天，用力蹬了一下脚踏板，自行车轻快地滑入车流。风迎面吹来，带着阳光和自由的味道。他忽然觉得，这个周末，因为一场关于星辰的讲座和一面斑驳墙壁上的涂鸦，变得格外不同。而他和他那位优等生同桌的故事，似乎才刚刚翻开真正有趣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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