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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观察
次日,江承瑾踏入修复室的那一刻,感觉自己闯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圣殿。这里的空气是凝滞的,带着凉意,以及一种混合着古老纸张、矿物颜料和天然胶质的、难以言喻的沉静气味。它与他所熟悉的、充斥着香槟气、香水味和虚伪寒暄的艺术开幕式截然不同,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外界的喧嚣与浮躁彻底隔绝。
他此行是例行公事。作为《秋山问道图》的所有者,他有充分的理由来了解修复进展。然而,在他内心深处,驱使他的并非仅仅是对财产的关切,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好奇——对那个在会议上敢于直视他、用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诚挑战他商业逻辑的年轻修复师的好奇。
他刻意站在门口,一个不影响她工作的角落,姿态疏离。修复台被柔和均匀的无影灯照亮,成为整个空间的焦点,而那幅千年古画则平静地铺陈其上,如同一个等待救治的沉睡者。
“江先生。”林知微发现了他,只是抬起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被打扰的不悦或受宠若惊,仿佛他的到来与一台仪器启动的轻微嗡鸣并无不同。
“进展如何?”他问,语气是精心调试过的公事公办。
“正在进行折痕周围松散颜料和尘垢的初步清理。”她回答,言语简洁得像一份技术报告,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解释。“目前状况稳定,符合预期。”
然后,她便不再说话,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投注到画作上。
江承瑾原本打算停留五分钟,确认一下情况便离开。但他没有。他的目光,起初是落在《秋山问道图》那饱经风霜的绢本上的,却不由自主地,被修复台旁那个沉静的身影所吸引。
林知微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修复服,头发被完全包裹在无纺布帽中,脸上戴着放大镜,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无比专注的眼睛。她正使用一把特制的、极其纤细的软毛刷,处理着折痕边缘一处微小的区域。那里的颜料因震动而变得疏松,仿佛随时会从古老的绢丝上剥离。
江承瑾看着她的手。那双手稳定得不可思议,手腕悬空,仅以指尖控制着笔杆,动作轻缓得如同呼吸。刷尖在画面上移动的幅度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轻拂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谨慎。他注意到,在她工作的过程中,她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呼吸,仿佛怕一丝稍重的气息都会对这幅脆弱的古画造成伤害。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时间在修复室里以一种粘稠而缓慢的速度流逝。江承瑾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为了一处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区域,保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势,工作了近一个小时。在这期间,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没有抬头,没有活动僵硬的脖颈,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坍缩了,只剩下她、手中的工具,以及面前那片需要她极致耐心去守护的千年文明。
这种绝对的沉浸,这种心无旁骛的专注,构成了一种江承瑾久违的、近乎神圣的图景。在他所处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多线程的,注意力被无数事务切割——电话、邮件、会议、应酬。艺术本身,往往沦为背景、谈资或是价值符号。而在这里,在这个年轻修复师身上,艺术是唯一的目的,是值得奉献全部心神的信仰。
他,江承瑾,艺术界的“造神者”,掌控着无数艺术家命运与作品价格的权势人物,此刻站在这里,却仿佛完全不存在于她的感知领域。这种被彻底忽略的体验,对他而言陌生而又奇异。它没有激起他的不悦,反而让他获得了一个绝佳的观察视角,得以窥见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
就在这时,他听到她对着画作上一处细微的破损,用极低的声音,如同耳语般呢喃:
“别急,我们慢慢来……”
那一刻,江承瑾感到一种莫名的震动穿过胸腔。那语气中的温柔与坚定,不像是在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更像是一位医生在安抚病患,一位守护者在与一个古老而珍贵的生命对话。他忽然意识到,在林知微的眼中,这幅《秋山问道图》并非仅仅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董,它是一个需要被理解、被尊重、被治愈的活生生的存在。这种认知,与他内心深处那个早已被埋葬的、对艺术纯粹性的向往,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口袋里的手机无声地震动起来,将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他看了一眼,是陈威的短信,提醒他下一个会议的时间。江承瑾没有回复,只是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沉浸在自身世界中的侧影——灯光在她专注的脸庞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勾勒出一种沉静而坚韧的轮廓。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修复室,如同来时一样,没有惊动她分毫。
回到博物馆为他准备的临时办公室,那种修复室特有的沉静气息似乎依然萦绕在他周围,与窗外都市的喧嚣形成尖锐对比。助理陈威很快跟了进来,高效地汇报着接下来的行程。
“江总,与苏曼青女士画廊的签约仪式筹备会半小时后开始,她刚才又来电话,希望能亲自与您确认一下最终细节。”陈威的语气平静无波,提及那位正炙手可热、千方百计想在他旗下顶级画廊举办个展的女艺术家时,也没有丝毫波澜。
苏曼青。江承瑾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张精致而善于表情管理的脸,以及她那些充满市场算计、迎合潮流的作品。他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她是如何用恰到好处的恭维与野心,试图争取更多资源。
“告诉她,按流程走即可。”江承瑾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像苏曼青这样的“艺术家”,他们的热情更多投向名利场,而非艺术本身。他们的作品,如同精心包装的商品,在被他这样的“推手”运作下,在市场上创造一个个价格神话。他曾是这套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和受益者,但此刻,在见识过修复室里那近乎苦行僧般的专注后,这套规则突然显得格外空洞和喧闹。
“另外,”他补充道,目光投向窗外,脑海里却依然是林知微那双稳定无比的手和清澈专注的眼神,“通知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林修复师的工作。她需要什么资源,无论是设备还是资料,全力配合,无需经过多层审批。”
陈威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他专业的素养让他立刻收敛了情绪,只是恭敬地答道:“明白,江总。”
陈威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江承瑾一人。他试图处理几封邮件,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难以集中。那份修复室的寂静,像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与日常琐务隔开。林知微那个沉浸在工作中的侧影,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异常清晰。
与他日常接触的那些在拍卖会上争相举牌、在晚宴上高谈阔论、将艺术挂在嘴边作为身份标签的“艺术爱好者”相比,林知微的沉默与专注,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她貌不惊人,衣着朴素,没有任何取悦他人的姿态,却拥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沉静的力量。她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他的财富与地位,她在乎的只有那幅画。这种精神上的独立与纯粹,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稀缺,以至于近乎一种奇迹。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上——是林知微提交的《秋山问道图》初步修复方案报告。他原本只需浏览一下摘要,但他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开始仔细阅读。
报告写得极其详尽,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每一个步骤都有坚实的理论依据和反复的实验数据支持;每一种可能遇到的情况都列出了应对预案;对材料的选择精确到品牌、型号和批次,并附上了详细的对比分析。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浮夸的修辞,只有冷静、客观、严谨到极致的专业表述。这不像是一份为了交差的工作报告,更像是一篇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学术论文。
江承瑾放下报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只是个满怀理想的年轻画学生时,也曾对技术细节抱有类似的苛求,对艺术的“真实”怀有近乎虔诚的信念。但那场剽窃风波,那个被他视为精神导师的人的背叛,彻底击碎了他的信念。他放弃了画笔,转而投身商业,用另一种方式在这个圈子里生存,并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将那段充满理想和伤痛的过去紧紧锁起,构建起自己坚固的名利王国。
而此刻,这份严谨到偏执的报告,以及报告背后那个沉静专注的年轻修复师,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无意间照进了那间尘封的“阁楼”,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他第一次,对这份报告背后的人,产生了超越工作关系的好奇。他想知道,是怎样的成长经历,塑造了她如此沉静而坚定的性格?是怎样的内在力量,支撑她在这样一个浮华的世界里,守护着如此纯粹的专业精神?在她那看似平凡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
窗外,夜幕已然降临,城市的霓虹将天空染成一片暧昧的橙红。江承瑾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这个他游刃有余的名利场。然而,他的心思却飘向了博物馆另一侧那间安静的修复室,飘向了那个与一幅千年古画默默对话的年轻女子。
一种他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情绪,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正在悄然萌芽。那不是明确的爱慕,也不是简单的好奇,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被某种遗失已久的“真实”所深深吸引的震颤。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开始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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