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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夜话浮生
周五晚上八点,苑挚设计所在的写字楼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零星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苏蔺宜关掉办公室的最后一盏灯,陷入黑暗的瞬间,白日里图纸上的线条和数据仿佛还在视网膜上残留,像一道道淡淡的印记。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肩膀酸痛得抬不起来,眼睛也干涩发痒,但精神上那种被专业目标驱动、全然投入的紧绷感,却带来奇异的充实,让她暂时忘却了生活中的烦恼。
电梯下降的轻微失重感,让她心头蓦地一空,莫名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短梦 —— 脚下虚无的深渊,和那只从上方伸来,紧紧拉住她的手。那只手的触感如此真实,仿佛还残留着掌心的温度。她用力甩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不合时宜的无稽联想,将注意力拉回现实。
手机在包里执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跳跃着 “林初微” 的名字。刚接通,那熟悉又带着夸张哀怨的声音立刻冲散了电梯里的寂静:“苏工!您老人家是打算在公司里修仙得道,还是被图纸吞噬了?我等你这顿饭等到前胸贴后背,花儿都谢了又开了好几轮!”
背景音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钢琴曲,混合着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 —— 是她们常去的那家 “迷雾” 小酒馆。苏蔺宜几乎能想象出林初微窝在角落卡座里,一边戳着杯垫一边给她打电话的样子,眉头皱着,嘴角却带着笑意。连日来的紧绷,仿佛被这熟悉的声音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点鲜活的气息。
她弯起嘴角,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松笑意:“刚出公司。二十分钟,老地方见。”
推开 “迷雾” 厚重的木门,温暖的食物香气与低徊的爵士乐瞬间将人包裹,与外界的清冷隔绝开来。店内灯光昏暗,以暖黄色为主调,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盏小小的蜡烛,光影摇曳,营造出温馨而私密的氛围。林初微果然坐在老位置,面前已经摆好了两杯金黄澄澈、冒着细密泡沫的柏林白啤,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快让我看看,” 林初微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是真切的关切,“啧啧,这黑眼圈,这憔悴的脸色,活脱脱被资本家吸干了元气…… 你们孟总,是真不打算给手下留活路了?张驰那小子跑梅州躲清静,苦活累活都丢给你了?”
苏蔺宜端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着淡淡的果香,稍稍抚平了胃里的焦灼和精神的疲惫。“准备跟孟总去趟临川,岚庭湖项目技术交底。”
林初微立刻挑眉 —— 作为张驰同母异父的姐姐,在一家时尚杂志做主编的她,对苑挚设计内部那点人际关系了如指掌。“哟,孟大佬亲自带你飞?这待遇可不一般啊。张驰呢?又当甩手掌柜了?”
“梅州项目拖住了,幕墙安装精度出了问题,他走不开。再说他爸生病,家里也来不开他” 苏蔺宜用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语气平淡,“技术总监赵平津在海城也抽不开身。算来算去,就我这个‘闲人’顶上了。”
“我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是劳碌命,小时候和我一样没享什么福,稍微懂事就得操心他爹家那堆破事,还有我妈这个也不是省事的,两头跑,对婚姻的期待早就被消耗殆尽了。” 林初微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原生家庭带来的一地鸡毛,她话锋一转,眼里带上点戏谑的光,“不过话说回来,跟孟远今出差也好,至少养眼。他那张脸,那身材,那气质…… 啧啧,算是你们建筑圈顶配了吧?工作折寿,看看帅哥总回本了。”
苏蔺宜无奈地看她一眼,知道好友又开始天马行空,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跟他出差等于上刑场,每一分钟都在考核你的专业储备和应变能力,压力大到喘不过气。还养眼呢,到时候忙得连抬头看人的功夫都没有,纯粹是折寿。”
“唉,人和人真奇怪。” 林初微晃着酒杯,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里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自嘲,“你看高涵,人美心善,家世又好,工作也体面,死心塌地跟张驰,房、车、彩礼一概不提,就图他这个人。可张驰,我看着是迈不过这个坎……”
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眼神复杂地看向苏蔺宜:“他心里那扇门,从里面锁死了。不是高涵不够好,是他自己根本不想出来。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在门外拼命敲,一个在门内装作听不见,都觉得累得慌。”
苏蔺宜沉默地听着,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轻轻划过。她想起张驰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那看似洒脱的背后,原来藏着这样沉重的枷锁。
“他不是不爱高涵,”苏蔺宜轻声说,像在分析一个复杂的结构节点,“他只是……更害怕那个‘结果’。在他心里,也许不开始,就不会有结束;不承诺,就不会有辜负。他给自己画了个安全区,谁都拉不出来。”
“精辟!”林初微打了个响指,“所以我说他就是个傻子。高涵要的哪里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她要的不过是他此时此刻的真心和勇气。连试都不敢试,算什么男人?”
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资格说他。”
林初微压低声音,身体前倾,眼神瞟向苏蔺宜,带着试探,“再看你们孟总,事业有成,业内有名望,气质卓然。未婚和结婚对于他来说都是锦上添花,不存在‘将就’这一说。”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苏蔺宜心上某个隐秘的角落,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苏蔺宜没有接话,却莫名想起不久前一次项目复盘会。孟远今否定了三个通宵达旦做出来的方案后,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他站在屏幕前,光影勾勒出他挺拔却孤直的背影,沉默良久,竟说了一句与主题无关的话:“我们做出最完美的盒子,但有时候,我怀疑人们是否需要又一个完美的盒子。”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在说反话,此刻想来,那语气里或许真的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她垂眸,看着杯中缓缓上升、又不断破裂的细小气泡,像极了人生中那些短暂的美好与遗憾。没有接话。锦上添花…… 那她和周凯之何尝不是 “将就” 的选择?
“再看看我,” 林初微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神情落寞,“三十二岁,几段恋情都所遇非人,不是图我钱就是图我资源,真心喂了狗。是我不够赤诚吗?还是我这辈子就是来历情劫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蔺宜沉默的侧脸上,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你呢,工作中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苏工,和周凯之…… 还好吗?”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投入苏蔺宜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涩意。
“怎么才算好?怎么又算不好?” 她凝视着杯中不断破裂又重生、周而复始的气泡,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问林初微,又像是在问自己,“没有争吵,没有狗血,只是…… 一个人在努力划船,另一个人却早已松开了桨,任由船在原地打转。”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林初微,眼里有一种迷茫:“你知道我爸妈从小就没把我当小孩管。我妈有批不完的作业,我爸画不完的图纸,他们忙他们的,我学我的。虽然专业不一样,但他们一辈子相濡以沫,他们教会我两件事:一是读书能让你看见更远的世界,二是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唯独没有叫我如何处理感情上的事。”
那些夜不能寐的猜疑,那些无声落空的期待,那些日复一日的孤独,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清晰而明确。可这婚当初是她要结的,是好是坏,得她自己担着。
“可我觉得你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林初微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你初中跳级,高中跳级,跟我们这群‘凡人’混在一起,别人在懵懂恋爱的年纪,你在刷题;别人为失恋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已经在画建筑图了。你错过了整个‘练习如何笨拙地去爱’的阶段,直接跳到了‘用理性处理关系’的成人模式。以前挺羡慕你的,后来看看你和周凯之,……有人为情所困,有人为名所累,有人为信仰迷惘,有人被自由灼伤……才发现上帝还是公平的!”
苏蔺宜晃着酒杯,冰块发出轻响,“既如此,便如此。”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带着看透婚姻生活的平静。
“好一个既如此,便如此” 林初微抬起酒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有心疼,有理解,更有支持,“来,敬你…… 敬解脱。”
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却沉闷的声响,像是一声小小的、为某些东西送别的钟鸣。
出差的前一天,下班时分,苏蔺宜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将城市的天际线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色。晚霞绚烂,云朵被染成了金红色,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她拿出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周凯之发去了一条信息:「晚上回家吃饭吗?」
这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也像是对那段漫长冷却期所做的、最后一次微小的试探。她想知道,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是否还有最后一丝挽回的可能。
生活这潭深水,表面的涟漪终会平复。她所能做的,是在涟漪的中心,稳稳地守住自己的岛屿,维持着不至于沉没的平衡。
周凯之没有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桌上的那盘清蒸鱼和几样小菜早已失去了最后一丝热气,油脂凝固成白色的斑块,像蒙上了一层初冬的薄霜,看起来毫无食欲。直到晚上九点,手机屏幕才终于亮起,一条简短的信息跳了出来:「队里有急事,今晚不回。」
甚至连一句 “你自己吃” 都没有。
苏蔺宜看着那条信息,又看了看桌上那盘冷却后显得有些僵硬的鱼。她沉默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冰冷的、带着些许腥气的口感在舌尖蔓延,蔬菜也失去了爽脆,变得软塌塌的,难以下咽。
但这一次,她没有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机械地、麻木地将这冰冷的晚餐吃完。她细细地品味着那份如同窗外天气一般令人不快的滋味,然后,平静地放下筷子,端起盘子,走到厨房,将整盘菜毫不犹豫地倒进了垃圾桶。
梅州的设计图纸需要改动,苏蔺宜在书房加班到深夜,胃隐隐作痛。她走到厨房想倒热水,发现保温壶里水是凉的,才想起周凯之今夜没回来,也就没有人烧水,她愣了几秒,然后倒一杯凉水,吃药。第二天,她自己去买了一个小型即热饮水机放在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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