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接下来的培训日子，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平衡状态。

　　苏研成了班级里一个特殊的存在。理论课上，她是当之无愧的“学霸”。王老师讲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知识点，经过她那颗985大脑的加工，总能变成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的思维导图。她索性在培训中心楼下的打印店，把自己的笔记复印了十几份，分给了陈梅和班上其他几个听课吃力的学员。

　　一位叫李姐的学员拿着那几张A4纸，翻来覆去地看，满脸的不可思议，不住地感叹苏研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苏研只是笑了笑，内心吐槽：姐，这可不是脑子的问题，这是方法论的胜利。想当年为了考研，我画的思维导图能从宿舍门口铺到阳台。现在这点，毛毛雨啦。

　　作为回报，在下午的实操课上，苏研也享受到了“国宝级”的待遇。

　　催乳这门手艺，理论是骨架，手法才是血肉。力道轻了，隔靴搔痒；力道重了，客户能疼得当场去世。这种分寸的拿捏，光靠书本是学不来的，全凭经验。

　　而这，正是陈梅这些“大姐”们的强项，当然也是苏研始终都掌握不了的东西，她的脑子在这个时候完全失效了，根本指挥不了这两只手。

　　陈梅给她讲了几遍，见她还是理解不了，干脆握住她的手腕，引导着她在自己胳膊上按压，用行动告诉她，她的手太死了。又表示她要会用“巧劲儿”，力要从腰上发，通过胳膊，最后集中在指腹上。那力气，得像一股水流，顺着人家的经络往里钻，而不是像根棍子一样往下杵。

　　陈梅的手很粗糙，虎口处有常年干活磨出的厚茧，但她的动作却异常灵活。她一边讲解，一边用自己的手指在苏研的背上游走，准确地找到一个个穴位，力道时轻时重，让苏研清晰地感受到那种“酸、麻、胀、痛”的得气感。

　　她用一种带着小小得意的语气告诉苏研，这就是“劲儿”，都是些土办法，以前在老家给牛接生、治堵奶，练出来的。

　　苏研一边感受，一边在脑子里飞速建模。她试图将陈梅的“巧劲儿”分解成物理学上的力臂、角度和压强问题。她发现，陈梅的发力方式，本质上是一种杠杆原理的巧妙运用，能用最小的力，产生最深透的效果。这让她肃然起敬。她知道，这看似“土办法”的背后，是成百上千次实践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是任何教科书都无法给予的财富。

　　理论上，她是她们的老师；实践上，她们是她的师傅。这种奇妙的、双向奔赴的互助关系，让苏研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第一次找到了归属感。

　　然而，这种和谐的氛围，很快就被一声响亮的哭声打破了。

　　是芃芃。

　　小家伙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格外地烦躁。前几天还管用的安抚奶嘴，今天刚塞进去就被她嫌弃地吐了出来。苏研把她从背带里抱出来，又是拍背，又是哼歌，使尽了浑身解数，但芃芃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小脸涨得通红，两条小腿使劲地蹬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苏研的额头开始冒汗。她脑子里飞速闪过育儿书上关于婴儿哭闹的种种可能：饿了？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她检查了尿布，是干的；算算时间，离上次喂奶才过了一个小时，应该不饿。

　　那到底是为什么？

　　芃芃的哭声越来越尖利，穿透了整个教室，连王老师的讲课声都被盖了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研身上，虽然没人说什么，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张网，把她牢牢罩住。

　　苏研的脸颊开始发烫，内心的小人已经开始抓狂：祖宗！小祖宗！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有什么需求你倒是说啊！你这样光输出不给提示，我这项目没法往下推进啊！ 她抱着怀里这个嚎啕大哭的“项目”，感到深深的无力，智商和学历在她面前毫无用处。她可以搞定最难缠的客户，可以做出最复杂的PPT，但她搞不定自己这个三个月大的女儿。

　　就在她手足无措，准备再次抱着芃芃“战略性撤退”到楼梯间时，王老师过来伸手摸了摸芃芃的肚子，又捏了捏她的小腿，对着围过来的陈梅等人，用一种胸有成竹的语气说道：“八成是胀气了。”

　　紧接着，又有几个学员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始“会诊”。

　　李姐第一个附和，她说这确实像是胀气，她家二宝那时候也这样，哭得撕心裂肺的，让她试试拍嗝。另一个大姐也说拍嗝管用，还可以顺时针揉揉肚子。还有人关切地问，是不是苏研今天吃了什么凉的东西。

　　一时间，王老师都插不上话，苏研也被各种“土办法”和“经验之谈”包围了。她有些发懵，但还是下意识地按照她们说的，把芃芃翻过来，让她趴在自己大腿上，学着陈梅的样子，弓起手掌，从下往上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拍了大概一两分钟，只听“嗝”的一声，芃芃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奶嗝。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前一秒还哭得惊天动地的小魔王，瞬间安静了下来。她的小身子软了下来，脑袋在苏研的腿上蹭了蹭，发出了满足的、细小的哼唧声。

　　苏研愣住了。

　　她看着怀里瞬间变回天使的女儿，又看了看周围那一张张朴实的、带着笑意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有窘迫，有感激，还有一种深深的震撼。

　　原来，有些智慧，真的不在书本里，而在这些最真实、最琐碎的生活中。

　　王老师看着这一切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把芃芃接过来，示意苏研把她的芃芃的备用衣服垫在桌子上，然后轻轻地把芃芃放在上面，哄了她一会儿后，开始传授她们如何更专业地处理这种情况。她告诉大家，小孩子肚子胀气，专业术语叫“肠绞痛”，多半发生于2-4个月的婴儿期，严重起来一次“病发”可能持续一小时，每天固定时间发作，她表示虽然这个时候小孩子的痛感神经还没发育好，但这种不舒服对她的影响也不小。

　　最好的方法就是每天给她做排气操。她一边说一边在芃芃身上演示起来，果然一套排气操做完，芃芃就放了个屁。苏研和大姐们都笑了起来。

　　苏研敏锐地察觉到，王老师说的可能也有着巨大的市场潜力，毕竟有多少宝妈就有多少婴幼儿。她下了课专门找到王老师，向她请教这个有没有像催乳一样系统的学习方法。

　　王老师看着苏研亮起来的眼睛，一脸赞赏。她告诉苏研，这个叫小儿推拿，有系统的理论和实操方法，她这里也经常遇到咨询的人。但她还是劝苏研别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先把催乳做好，有稳定收入了再考虑。她当然也看出来苏研栽过大跟头，不然以她的穿着打扮怎么至于这么辛苦，作为过来人，她自然是希望苏研今后一切顺利的，走的急只会害了她。

　　苏研点点头，她又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了。

　　临近结业考试，苏研为了感谢大家的帮助，也为了巩固这二十天所学的知识，做了一件事。她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整理了一份长达十页的《催乳失败案例分析表》。

　　这份报告里，她不仅系统地归纳了“乳腺堵塞类型判断失误”、“疏通手法单一”、“未考虑产妇个体差异”等几大理论上的失败原因，还特别增加了一个章节——【民间经验与现代手法的结合应用】。她把陈梅的“发力技巧”、李姐的“拍嗝手法”等都写了进去，并试图用自己学到的解剖学知识去解释其背后的原理。

　　她把这份报告打印出来，人手一份地发给了班里的学员。

　　陈梅拿着那份报告，翻来覆去地看，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拍嗝法”被清晰地印在纸上时，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又惊又喜的表情。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苏研，是不是把她也写上去了。

　　“是啊，陈梅姐，”苏研真诚地看着她，“你的经验非常宝贵，值得被记录和推广。”

　　李姐也凑过来看，激动地指着报告，大笑着说这上面还有她，那个“李氏裹紧法”，听着可真洋气。

　　这份超越了普通学员水平的分析报告，很快传到了王老师手里。王老师花了整整一个小时，逐字逐句地看完了。她扶了扶老花镜，激动地找到苏研。

　　她挥舞着手里的几页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洪亮的语气，宣布了她的两个决定。第一个，她要把苏研这份报告，作为她们培训教材的正式附件，以后每一期学员，都要学习。第二个，机构出三百块钱买断，算是给她的稿费。

　　三百块！

　　苏研听着王老师的夸奖，心里没有太多的骄傲，当听到“三百块”时，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三百块，是她离婚后，靠自己的专业能力赚到的第一笔钱。它不多，但意义非凡。

　　它证明了，她的知识，真的可以变现。

　　她接过钱，心里那块因为育儿受挫而产生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和实实在在的收入，照亮了一角。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漂浮在空中的、纸上谈兵的“高知女性”了。她的知识，终于开始和这片坚实的土地，产生了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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