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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中的演唱会
01.
杨十三的脸色很不好。
他的残肢固然疼痛,内心却经历着犹如撕心裂肺的疼痛。
咖啡厅没有火锅店热闹,甚至可以说非常安静。
杨十三已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
更令人难过的是,这是他出事后,第一次鼓起勇气单独和女孩子约会。
可偏偏在今天,偏偏在柳七面前,这令人难堪的幻肢痛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柳七明白此时杨十三内心正在经历着多么大的煎熬。
杨十三依然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尽管他的双手已开始抚摸自己不听话的右腿。
他甚至想开口,为自己造成的尴尬气氛向柳七道歉。
柳七却早已起身,脱下小巧的鹅黄色羽绒衣递给杨十三:
“把它盖在腿上吧,保暖可以减轻痉挛。”
柳七的表情显然十分关切:“十三,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坐在你身边吗?”
杨十三点点头,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感激的红晕。
他明白,柳七的掩护,是为了避免咖啡厅更多的人看到自己抚摸残肢的窘态。
柳七什么都没有问,她知道自己此刻什么都不能问。
这本就是杨十三最脆弱的时刻,也是杨十三最不容易揭开的伤疤。
柳七努力装得极为淡定。
她视若无睹似的、自顾自啜饮咖啡,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瞥向身边的杨十三。
杨十三脸上仍挂着礼貌的微笑。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却早已从额头滚滚而落。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内心的煎熬与痛苦。
这场痉挛持续了整整十分钟,却漫长到好似经历了一个冰河世纪。
然后,这场可怕的痉挛就这样轻飘飘地、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杨十三仿佛一个被命运戏弄的孩子,怔了片段,然后缓缓舒展开来。
02.
深秋,寒露已至。
有时候朋友间关系的疏离,并不是因为两个人产生了什么实质的摩擦。
柳七和杨十三之间,也好似产生了一些不可避免的隔阂。
柳七能明显感受到,杨十三最近的回复异常客气、客气到好似一个陌生人。
柳七又何尝不知,自己讲话也有点过分谨慎了些。明明很多话想问、打出来却最终纷纷删了个干净。
柳七最讨厌没有边界随意冒犯他人的人,所以她很懂得保留这份边界。
她懂得医生只能帮忙切开伤口、使伤口里的脓液通畅引流。
溃烂的伤口,最终要靠病人自己的机体去愈合。
所以她懂得等待,懂得给朋友留出真正能够消化难过的时间。
可柳七并不明白,即使伤疤要靠自己愈合,也有人更宁愿痛痛快快向朋友诉说苦闷、在朋友的支持陪伴下消化伤口的。
杨十三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痛苦或许有一部分来自不完整的自己产生的自卑。
但更多,是来自被社会的抛弃、来自他人的区别对待。
此刻,杨十三的痛苦恰恰来自于柳七的小心翼翼。
柳七“没话找话、顾左右而言他”的笨拙感简直就要溢出屏幕,又叫杨十三怎么回复出“活人感”?
那个本该成为彼此心中最美好的夜晚,成为了柳七和杨十三小心翼翼、刻意回避的话题。
而柳七尚未意识到,这份疏离感的来源,并不是杨十三,反而是自己。
所幸,思维模式的差异并不是什么令人难过的事情。
性格的互补反而可能成为产生引力的催化剂。
对于两个善良的、真正珍惜彼此的人来说,这注定只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03.
深秋,中午十二点四十一。
急诊最热闹的时间恰好和午饭时间高度重合。
柳七工作时间不算长,最先练成的便是铁胃。
一个被铁门划伤后背的小男孩被妈妈抱进急诊。
对一个幼儿园来说,一扇废弃的铁门很可能是危险的来源。
在令人愉快的院内活动时间,小男孩的上衣并没有被很好地塞进裤子里。
于是危险发生了——小男孩靠着铁门蹲下的瞬间,上衣被铁门上一段凸起的铁丝撩起。这段粗粝的铁丝不但撩起了他的上衣,还在他的后背结结实实划了一道半公分深、八公分长的口子。
虽然柳七的缝合已非常娴熟,但安抚一个哭泣的小男孩、使他安安静静躺在治疗床上不乱扭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柳七终于忙完了门诊的工作。
在抢救室同事好心顶班的空隙里,柳七快步赶去就餐区,寻找她那早已凉透了的盒饭。
冷饭固然可惜,但对柳七来说,吃饭最大的快乐是可以抽空玩手机。
她已整整一上午没有看过一眼手机。
柳七的心情更糟糕了。
她的血液简直要凝固。
柳七忽然发现自己已将In flames乐队的国内巡演抢票忘了个干净!
In flames是柳七最喜欢的旋死乐队,他们的歌曲曾陪伴柳七度过了三年披星戴月的高考备考时光。
没有人知道在觉得自己已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听到这种向死而生的音乐,带来的震撼、救赎与治愈感!
但柳七已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打工人,她已可以用最简单有效的理由、在最短的时间里安抚自己那极不平静的心灵:
“省钱了。”
演唱会门票剩下的钱可以奖励自己做很多事:回一次家、买件过冬的大衣、买自己喜欢的流行歌手的新专辑——柳七喜欢的乐队,大多很难出实体专辑,这就是属于不被市场选择的音乐的赤裸裸的真相。
然后柳七就想起了三十三只山羊,想起了杨十三。
“他还好么?”
正想着,聊天框却弹出了新消息,新消息的主人正是杨十三:
“柳七,喜欢听旋死吗?”
“喜欢。”
“石市的In flames巡演主办方正好是我朋友,送给我两张包厢票,有空的话一起去?”
“好!”
04.
初冬,小雪节气,下午两点二十三。
杨十三的车宽敞而干净。
这并不是一辆普通的汽车,而是油门和刹车都被改造到驾驶舱左侧,适用于右下肢不便的特殊人群使用的汽车。
柳七坐在副驾,她的面前有一瓶很好闻的、栀子花味的香薰。
暖洋洋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柳七的脸上,柳七索性闭上了双眼。
石市离北立不远,柳七本打算邀请杨十三一起乘坐高铁,却收到了杨十三开车搭载柳七的邀请:
“这样当晚就可以把你送回来,你假期宝贵,第二天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比心动的理由。柳七几乎毫不犹豫接受了杨十三的邀请。
杨十三甚至特意将柳七提出的出发时间往后延了延:
“你前一天下夜班太晚,上午好好休息一下吧。
晚点出发,来得及的。”
于是,睡了个大懒觉的柳七心情极好。
她久违地戴了美瞳、化了淡妆,鹅黄色的羽绒衣里穿了件修身可爱的黑色长裙。
工作的意义就是休息,上班的意义就是下班。
杨十三已为柳七播放了柳七最爱的In flames的专辑《The Jester Race》。
柳七最喜欢In flames清冽的吉他音,动听的失真旋律和相对温和的嘶吼人声。
她已忍不住跟随鼓点点头,沉浸在被冬日暖阳沐浴的幸福中。
杨十三并没有刻意抛出什么话题,他只是偷偷用余光望向柳七,墨镜下的眼睛里便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嘴角也不禁上扬起来。
05.
初冬,晚上十点十八。
散场的人群熙熙攘攘。
柳七和杨十三就挤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挪步走出场馆。
体育馆外,鹅毛般的大雪已飘落了很久。前面的人群踏过,不消一会儿便将雪地踩得又实又滑。
“小雪时节,却先飘了大雪。冬天是真的到了。”杨十三赞道。
“这银装素裹的景象与《Moonshield》真是贴合。”柳七笑着,她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音乐中。
“这歌的前奏挺有荒漠的遗风呢。”杨十三接道,脚下却已是一滑。
柳七赶忙伸手拉住杨十三的袖子,她抬头望向杨十三。
杨十三高高的眉弓使他的侧脸很像一个美丽的冰雕。
右眉中藏着的若隐若现的伤口,正是柳七一针一针为他亲手缝好的。
柳七忽然想起他们的初见,想起杨十三的伤口。
她觉得此时应该扶杨十三一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不伤害杨十三的自尊心。
作为医生,柳七好像有一个“提供合理帮助”的盾牌或是面具。提供帮助的医嘱,是杨十三这个病人不得不遵守的。
然而作为朋友,柳七却似乎失去了提出合理帮助的勇气。
柳七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默瞧着杨十三。
他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微笑,还聊起了自己今晚最喜欢的改编。
但柳七看得出来,杨十三的精神绷得很紧——尽管他已走得很小心,却还是趔趄了几下。
柳七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十三,我怕跟丢你,牵着我的手好么?”
杨十三的手掌温暖而宽大,柳七的手纤细而冰凉。
杨十三将柳七的手绻起,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中,于是柳七的左手也变得温暖起来。
他抓得有些用力。
人潮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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