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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叩叩——”
一连串清脆的敲门声传来。
闻灼抬手拭去嘴角的鲜血,眉头紧锁,搭在扶楹肩上的手指轻微抽搐着。
扶楹上齿紧咬着唇瓣,大气也不敢出。
她压低声音同闻灼耳语道:“公子,容我先去看看。”
她点了下头,示意他放心,随后绕过屏风,深深呼吸,确保自己声音听不出任何颤抖之意。
“来者何人?”
“女郎,是属下。”
熟悉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扶楹连忙长长舒了口气,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
她摘了那傩面,打开屋门,看向门口那高大俊逸的男子,“阿越,都办妥了?”
江越,北狄云州人,是自扶楹出生以来,一直护她周全的暗卫,平日总是隐藏在暗处,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现身。
江越取下背着的包裹,递给扶楹,“是,女郎命属下买的衣物和药粉都已带到。”
当瞧见她身前几滴发黑的血迹时,他面色骤变,双眼微微睁大。
“女郎,你受伤了?”
“不,”扶楹伸手接过包裹,向他小声解释道:“是那公子的血……”
江越随即如释重负,但面容依旧沉静。
昨日清晨,他奉扶楹之命,将不省人事的闻灼从那堆满尸体的枯林中背回宅院。
今日,见到墙院外军士齐齐跪了一地,他便知晓商鸷那头已经察觉到风吹草动。
她要救人,他并无异议,也无从置喙,只是希望她能首先保全自身。
江越福身,向扶楹行礼:“属下先告退了,女郎切记自己安危,否则,属下无颜面……向大人和夫人交待。”
扶楹冲他点点头,话语轻柔而有力:“你且放心,我会的。”
待江越离去后,扶楹戴回傩面,从内闩上屋门。
闻灼被扶桑搀扶着坐回床上,见到她安然回来,心中紧紧绷着的一根弦才骤然松开。
“公子,是我让人为你买的衣物到了。”
扶楹回到床前,将包裹放下,半蹲到闻灼身边,“你方才咳血了,我先给你诊脉,看下是何状况。”
闻灼微微颔首,见扶楹白皙细嫩的双指抵着他的脉间,目光染上了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柔和。
他注意力被扶楹洁白衣裙上的几滴刺目的红吸引了去,旋即萌生出一阵透彻心扉的愧疚。
她如北地中盛开的雪莲,纯美洁净,而他是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修罗,沾满血腥。
方才,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面对那群凶神恶煞的军官,他不得而知。
只是知道,他的出现,着实如这几滴殷红的血液,污了她的纯净洁白……
“公子并无大碍。”
扶楹的话语打断了他的纷乱思绪,“我为你使了针灸,方才咳出的是淤积在肺部的毒血,只需静养,不日便可康复。”
“姑娘,”闻灼并未宽心多少,看向她的眸底充满歉意:“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实则并不像这般,只会拖累别人……”
扶楹一下子怔在原地,长长的睫毛上下扑腾着。
昨日,她目睹他在重伤之下,使着那把华丽而沉重的佩刀,将两三名刺客奋力斩杀,自知他不是等闲之辈。
他却这般郑重其事,向她解释此事。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赤忱之人?
扶楹抬起眼帘,闯入他充斥着歉疚的眸底。
玉冠将他一头乌发束起,面部轮廓和五官全然展露,眉目浓烈深邃,完美形同刀雕斧刻。
这样风雅卓绝的样貌,在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男子中独占鳌头,同她的义兄,北狄公认的美男子商珏,不相上下。
不,甚至要比商珏更胜一筹。
因为心绪扰乱,他的胸膛正快速起伏着,浅古铜色肌肤光滑细腻,覆盖着线条分明的坚实肌肉。身上那一道道交错的疤痕,充斥着狂野的力量。
扶楹只细看了一瞬,便感觉一股血液直冲头顶,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她连忙直起身来,摒除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想着方才陈湜的不请自来,依旧令她心有余悸,不禁生出了些许担忧。
他们身份天然对立,这让她感到顾虑重重。
“公子多虑了。”
扶楹摇摇头,随后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只是……民女身份牵扯众多,公子不必知晓,只记得需万分小心、莫要被他人察觉到你的存在,否则……民女也难以保全您。”
“我知道了。”
闻灼方才就已想到,在这荒芜之地拥有如此一座豪华宅邸,扶楹必定不止是北狄平民这般简单。
既然她如此叮嘱,那他也不会再细究,待两三日后肩伤差不多愈合,悄然离去便是。
扶楹从江越带来的包裹中取出一整套朴素但洁净的男子衣物,“公子,你的衣物……是按最大尺寸买的,也不知合不合身。”
闻灼的身量极高,扶楹目测他甚至超过八尺,在一向以高大著称的北狄人中也毫不逊色。
“有新衣穿已是蒙姑娘之福,何至于那般矜贵?”
见他谦逊依旧,扶楹在傩面下偷偷轻笑,随后展开一件中衣来到闻灼身边,欲为他披上。
她的指尖无意擦过他的肩颈,闻灼呼吸一滞,仿佛有一阵细小溪流在皮肤下跃动,蜿蜒着穿过脊背。
“姑娘……”
他如墨般幽黑的眸底闪现着一丝慌乱,手背轻轻挡下她的胳膊,“我方才弄脏了你的衣裙,你且去更衣吧,我并不急……”
说来奇怪,他自幼被宫人伺候衣食起居本是寻常,可如今,面对一位相识没多久的年轻女子侍奉穿衣,反而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一旁的扶桑连忙夺过衣物,轻快地莞尔一笑,“女郎去更衣吧,让我来为公子换衣。公子肩上有伤,莫要推脱哦!”
闻灼暗自松了口气,至少面对扶桑的接触,他心中潮绪不会毫无征兆地蓦然涌动。
——
翌日午后,尽管寒风刺骨,但大雪已停,阳光透过云层,将大地笼罩在一片柔和中。
闻灼服用了汤药,午间用了不少食物,小憩片刻,醒来后觉得浑身松快不少。
此时正屋静谧无人,闻灼一身筋骨感到久未活动,故下了床在屋内缓慢踱步。
床前绯红色的轻纱帐幔绣满盛开的芙蓉,房间中央立着水墨屏风,绘有浅绛山水,意境深远。
到底是世家女子的闺房,布置精美而奢华。
他走过屏风,无意瞥见北墙下的案头摆着青瓷砚台,镇纸之下,摊开着一副墨迹未干的水墨人像。
画上,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正在蹒跚学步,欲要扑进眼前笑意盈盈的妇人怀中。
女孩后方,一位年岁稍长的男人用慈爱的眼神瞧着她,伸出手臂护在她周身。人物眉眼轮廓刻画细腻,呼之欲出。
作为皇后所出次子,闻灼深得大雍皇帝钟爱,自幼便得多位文学书画大家指点,文武双全,既能披战袍重铠,金戈铁马;又能执笔墨丹青,走笔龙蛇。
他瞧着这幅画作,笔法虽不及国画名手般炉火纯青,但用情真挚,令人无比动容。
左上角,有着一行簪花小楷题字,文字清丽娟秀,内容却伤感不已——
【从此慢步重宵九,再见音容梦几更。壬戌腊月,爱女阿离】
“……”
他平静的心底,仿佛坠入一块巨石,发出轰然声响,胸口渐渐堵塞起来,瞳孔都不由得为之颤抖。
扶楹碰巧从屋外回来,携着一身风雪寒气。
见到闻灼在案前细细观着她的画作,她不由得出声道:“公子可下床行走,恢复得比想象快些。”
闻灼抬头瞧她,停顿片刻,好奇发问:“这幅画是姑娘所作?”
扶楹解开大氅后挂在一旁,回答:“是民女所作。”
他眼神带着深深歉意,“我躺了许久,筋骨实在难受,故下床走动,不料看到姑娘思亲之画,我并不知……”
扶楹只是摇摇头,走到案前,眼神落在画上,充满哀愁与落寞。
她幼时母亲病故,扶昭行悲痛欲绝,再未立妻。作为唯一的掌上明珠,扶楹自然接受了父亲全部的呵护与疼爱,与他感情深重。
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令她抱憾终生。
“公子不必介怀,我为父丁艰在此,整日忧思难忘。这画乃方才所做,笔墨未干,才摊开在这桌上。”
扶楹黯然解释着,思绪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到后面声音都开始颤抖。
闻灼惋惜道:“令尊若知姑娘如此出类拔萃,在天之灵会得以慰藉,莫要过于悲痛,伤了身子。”
这句本是安慰的话语,却让扶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方才,她在一楼厅堂接到诏书,知晓了北狄近日发生轰动大事——
商鸷将他的数名子女接连册封名号,商珏作为嫡长子,被封为北狄太子,赐居东宫,风光无限。
扶楹脑海中犹如一阵晴天霹雳,陡然僵在原地。曾经与她青梅竹马的少年,如今要取代她的位置,成为北狄继承人。
扶氏一族鞠躬尽瘁上百年治理的北狄政权,在她这里却已拱手他人。
她究竟有何可圈可点之处,值得闻灼口中的“出类拔萃”?
扶楹喉咙仿佛被巨石梗阻,只感觉到脸上一阵湿冷,不知不觉中,眼泪竟如春夜连绵的骤雨一般落下。
“公子……”
扶楹啜泣着幽咽道:“可否听我讲述一故事?”
“姑娘请说。”
闻灼看不见她的脸,却也猜得到她在傩面下泫然欲泣的样子,心底不由得隐隐作痛起来。
“有户富庶人家,金玉满堂,其乐融融。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之后,大人皆去,只余下一幼子与万贯家财。公子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闻灼眉头微微颤动,不假思索道:“钱财皆会被贪婪善妒之人夺去,甚至那幼子……也性命难保。”
他见识过人性中最黑暗的恶意,早对世间百态透彻不已,一针见血地道出这极其残忍的现实。
“可否有转圜余地?”
“有。”
闻灼点头,直视着扶楹不断淌着清泪的眼睛,轻启双唇:“无论如何,幼子须存活在这世上,就如赵氏孤儿那般。若生,万事皆有可能,若死,一切皆成定局。”
那位初遇之时一心赴死的男子,面对她的困扰,却无比坚定地告诉她,活下去……
他的声音宛如一座坚实堡垒,竖在她心间,屹立不倒。
扶楹轻声啜泣,细细揣摩着闻灼语中含义,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一向高高在上的闻灼,面对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浑然不似平日那般冷酷决断。
他抬手欲要为她擦拭眼泪,指尖在即将触及到她下颌时,手却停滞在空中,犹豫片刻后,缓慢缩了回去。
扶楹察觉到他的举动,意识到自己在生人面前过分失控。她吸了吸鼻子,想努力把悲伤的情绪镇压下去。
未曾想到,下一刻,她便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闻灼修长的右臂圈住她的腰身,稍加用力便将她揽到身前。
扶楹睁大了眼睛,心中讶然,但并未排斥与躲避。
闻灼身材高大挺拔,她耳畔抵在他胸前,心跳声透过胸膛传至她耳中,沉稳有力。
感受到温暖的依靠,扶楹抛却二人身份的天然桎梏,不再克制,将自己深深埋在他的怀中,哭得更凶,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悉数倾泻出来。
闻灼始终沉默着,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脊背,轻轻抚着,泪水浸透衣衫,一阵冰凉直触心底。
以他的身份,本不必做如此慰藉他人情绪之事,更不必说,用自己的身体去抚慰别人。
可她眼泪落下来时,他竟忘记这一切,只想着让她心中悲痛消减几分。
少顷,扶楹才渐渐平静下来,眼睛传来阵阵酸痛与苦涩,但内心撕裂般的挣扎纠缠却消减了许多。
周身如水的温柔与暖意铺陈荡漾,竟有那么一瞬,她想让时间停止,就这么深陷在他怀中。
“失态了,还请公子见谅。”
扶楹缓缓离开他的怀抱,充斥着鼻音的声音,洗去了方才炽烈的哀痛,又恢复此前那般柔静。
“我虽不知你有何遭遇,但悲伤苦痛乃人之常情,发泄出来,心中会舒坦许多。”
闻灼语气平静,但却发自肺腑地希望她不要如此难过。
扶楹瞧着他那张俊朗卓绝的面庞,回想起方才令她无比贪恋的宽慰,手指攥紧裙角:“多谢公子。”
闻灼轻轻点了下头,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垂眸向案面看去,目光掠过画上的落款,指腹抚过娟雅的“阿离”二字。
画上墨迹尚未干透,在他指尖沾了一点青黑。
闻灼倏地收回手,仿佛这名字是滚烫的烙印,深深镌刻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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