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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16
谢府的小少爷,聪慧得不像个凡人,也冷淡得不像个孩子。府里上下都极其宠爱他,却始终无人知晓他的名讳。
谢允安与林氏商量了无数个名字,翻遍了典籍,总觉得哪个都配不上他们的孩儿。问他喜欢哪个,他也只是摇头。
直到他三岁生辰那日。
清晨,乳娘为他穿衣,随口笑问:“小少爷,今日又长大一岁,可想好叫什么名字了么?”
原本安静任由摆布的小少爷,忽然抬起黑湛湛的眸子,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庭院,望向了极远的地方。
他粉嫩的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清晰又平静:
“无归。”
“谢无归。”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谢允安夫妇得知后,又是欣喜又是诧异。
“无归…”谢允安沉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名是否…过于苍凉悲壮了些?”
林氏却抚着心口,落下泪来:“我儿取的,便是最好的。无归便无归罢,只要他平安喜乐。”
于是,谢府小少爷便有了名——谢无归。名字里带着一股与他年纪全然不符的决绝与宿命感。
孟晚蹲在房梁上,听见这名字时,心头猛地一跳。
无归。帝君为自己选的名。
她看着下方那个小小的、精致得如同玉偶般的孩子,心底漫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这名字,是他对自己此番轮回的注解么?
17
谢无归长到一两岁,刚学会走路说话,那“小大人”的特质便展露无遗,屡次让孟晚的隐匿计划破产。
一次,林氏抱着他在院中晒太阳,指着蝴蝶柔声教他:“宝儿,看,那是蝴蝶。”
小无归黑葡萄似的眼睛却盯着孟晚藏身的梧桐树影,小手指着,清晰地说:“影影,动。”
林氏和乳母笑着望去,只见树影婆娑,并无异样。孟晚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死死贴在树后,一动不敢动。
最惊险的一次,是谢允安请了位游方僧人来府中讲经。那僧人略有修为,行至谢无归院外,脚步一顿,似有所感,蹙眉道:“此间似有阴翳之气萦绕…”
话音未落,被乳母抱在怀里的谢无归忽然指向房梁,对着那空无一物的阴影处,用稚嫩的声音清晰道:“有人。”
满室皆静。
僧人大惊,如临大敌。谢允安夫妇也吓得脸色发白。
孟晚在房梁上几乎魂飞魄散,正准备拼着受反噬强行遁走,却见谢无归打了个小哈欠,脑袋一歪,靠在乳母肩上,仿佛刚才只是句无心的呓语。
最终,僧人里里外外检查数遍,一无所获,只能归结为自己感应有误,或小儿眼净,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做了场法事便离去了。
日子在孟晚的提心吊胆与谢无归的“精准打击”中过去。他三四岁了,孟晚的隐匿在他面前几乎形同虚设。他不再每次都点破,但偶尔投来的那淡淡一瞥,总能让孟晚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例如:
夏日蚊虫滋扰,谢无归雪白的胳膊上被叮了几个红点。林氏心疼,命人点了驱蚊的香草。
孟晚在梁上看着,心想这凡间香草哪有她地府的法子好使。她记得有种“鬼气膏”,取自忘川河畔一种阴属性花草的气息,对凡人无害,却能驱散蚊虫。
于是,夜深人静时,她悄悄取出一点鬼气膏,用微弱的鬼力催动,只想在小无归床榻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谁知她估算错了剂量,又或许是人间与此物相斥,那鬼气甫一散开,不仅蚊虫瞬间逃遁,整个卧室更是骤然阴风阵阵,温度骤降,床幔无风自动,烛火明灭不定。
睡梦中的小无归被冻得蜷缩起来,迷迷糊糊扯紧了被子。
守夜的丫鬟惊醒,打着寒颤进来查看,吓得差点尖叫。
消息传开,府里纷纷传言小少爷院里“不干净”,林氏更是忧心忡忡,请人来念了好几遍经。
孟晚看着这场闹剧,懊悔不已。
而次日,谢无归醒来,听着乳母心有余悸地讲述昨夜异象,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孟晚惯常藏身的房梁角落,那小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孟晚莫名读出了一丝“…蠢得无可救药”的意味。
又如:
谢无归不爱玩寻常孩童的玩具,但林氏总为他备着许多精巧的玩意儿。这日,他坐在厚厚的地毯上,面前摆着一个九连环。他摆弄了两下,似乎觉得无趣,随手拿起一个布老虎,看了看,然后手臂一扬,那布老虎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啪”一声,精准地砸在了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孟晚脑门上。
孟晚:“……”
谢无归像什么都没发生,低头继续看手中的九连环。
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一个彩绘的拨浪鼓,在手里摇了摇,咚咚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脆。然后,他再次抬手,拨浪鼓朝着孟晚藏身的另一个书架角落飞去。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孟晚手忙脚乱地接住“暗器”,看着那小祖宗依旧淡定的侧脸,终于确定——他就是故意的!
再如:
谢无归胃口小,林氏送来的精致点心,他常常只动一两口。这日,孟晚盯着那碟新做的、香气诱人的桂花糕,咽了咽口水。
地府可没这么精致的吃食。
她瞅准谢无归被谢允安叫去前厅问话的间隙,鬼鬼祟祟地溜下来,飞快地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软糯香甜,果然美味!她心满意足,正准备溜回梁上,一回头,却见谢无归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孟晚当场石化,满嘴的桂花糕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脸上瞬间爆红。
她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见谢无归迈着小短腿,平静地走到桌边,看了看那缺了一块的糕点碟子,又看了看她。然后,他伸出白嫩的小手,将旁边另一碟一动未动的杏仁酥,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动作自然,神色如常。
孟晚愣在原地,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见她不动,谢无归抬起眸子,那眼神分明在说:“不是想吃么?”
孟晚鬼使神差地,真的伸手拿了一块杏仁酥。
谢无归这才收回目光,自顾自爬上椅子,拿起之前没看完的书。
从那以后,谢无归吃不完的点心,总会“恰好”留在窗台或者某个显眼的位置。
而孟晚,也从最初的尴尬,变的心安理得。
18
又一年过去,谢无归四岁了。
这日午后,谢无归屏退了旁人,独自坐在小书房的窗下临帖。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神情专注。
孟晚藏身于书架后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笔尖摩擦宣纸的沙沙声停了。
谢无归放下小巧的毛笔,拿起写好的字帖,仔细看了看,那字迹工整得远超同龄孩童,似乎还算满意。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转过头,精准地看向孟晚藏身的方向。
“出来。”
孟晚头皮发麻。
又来了。
她磨磨蹭蹭地挪出来,脸上堆起假笑:“小少爷…您写完了?写得真好…”
谢无归没理会她的奉承,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
“又是你。”
孟晚的笑容僵在脸上。心脏骤停。
她喉咙发干,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干巴巴地笑道:“小、小少爷真会开玩笑…我们前几日才见过,我是新来的…”
谢无归微微偏头,打断她,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可能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吧。”
“……”
孟晚彻底石化。大脑嗡嗡作响,所有狡辩的话都被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记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
巨大的震惊和惶恐让她一时失语,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四岁孩童。
谢无归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似乎觉得有些无趣,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吵得很。”
孟晚:“!!!”
果然!他还记着这个仇!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该跪地请罪?还是该解释自己并无恶意?
谢无归却已转回头,重新拿起笔,蘸了墨,准备写下一个字。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已然翻篇。
他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侧脸沉静。
孟晚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脚趾抠地。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小少爷…不害怕我吗?”
她此刻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友善——脸色被“鬼气膏”糊得难看,衣着古怪,行踪鬼祟。
谢无归笔下未停,头也不抬,软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为何要怕。”
不是疑问,是陈述。
“一个躲了四年,只会蹲房顶的人。”
“……”
孟晚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的。
好吧,被一个四岁孩子鄙视了。
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那股属于帝君的、洞悉一切的气场无声弥漫开来,让她丝毫不敢因其年幼而有半分轻视。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伪装。在他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可笑。
她压低声音,语气变得郑重:“您…还记得多少?”
谢无归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轻轻搁在笔山上。他抬起眼,看向她。那双清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迷茫。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多。”
“一些…感觉。”
“冷。吵。”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你。”
孟晚心中巨震。轮回之力终究强大,他保留的并非完整记忆,更多是破碎的感觉和…对她这个持续“噪音源”的印象。
她一时间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无奈。
谢无归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仰着小脸。他伸出白嫩的小手指,指了指她腰间悬挂的那枚环佩。
“这个,”他说,“有点熟悉。”
孟晚下意识捂住环佩,心跳再次加速。这环佩与帝君渊源极深,他果然有感应。
“小少爷…”
“你是什么?”谢无归直接问道,黑亮的眼睛里是纯粹的好奇,没有丝毫恐惧,“不是人。”
孟晚语塞。
她绞尽脑汁,试图找一个能糊弄过去的说法:“我…我是…嗯…算是…暗中保护您的人?”
谢无归静静看了她两秒,似乎在判断她话的真伪。然后,他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
“哦。”
他不再追问,转身走向门口,似乎打算结束这次对话。
小手搭上门扉时,他忽然又停住,没有回头,软糯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下次。”
“别蹲那么高。”
“脖子酸。”
说完,他拉开门,迈着小短腿,稳稳当当地走了出去。留下孟晚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空荡荡的儿童书房,哭笑不得。
这位小祖宗…
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是帝君,还是谢无归?
19
自那次被谢无归点破后,孟晚索性放弃了完美隐匿。她依旧藏在暗处,但不再刻意消除所有痕迹。有时是窗棂上一闪而过的衣角,有时是夜深人静时极轻微的瓦片响动,有时是谢无归书桌上偶尔多出来的一枝带着地府阴气的幽昙花,牛头出差顺手摘的。
谢无归从不大惊小怪。
他习惯了她的存在,如同习惯空气。偶尔,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说话。
“太吵。”
孟晚便会默默挪远些,或者干脆闭嘴.
“渴。”
孟晚会纠结半天,最终认命地溜去厨房,小心翼翼避开人,偷一碗温度刚好的蜜水,再用鬼气稍稍冰镇,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窗台上。
谢无归端起来喝掉,从不道谢,但下次会使唤得更顺手些。
谢无归六岁,开蒙入塾。
谢允安请了城里最有名的老先生。学堂里坐满了锦衣华服的孩童,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谢无归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摊开《千字文》,神情淡漠,与周遭格格不入。
先生考教学问,问“天地玄黄”何解。
一众孩童抓耳挠腮。
先生点到谢无归。
他起身,声音清冷平稳:“天者,至高无上,清轻之气所凝。地者,至卑无下,重浊之形所积。玄,天色,幽远莫测。黄,地色,厚德载物。此句言天地开辟,宇宙洪荒之始。”
满堂寂静。先生捻断了几根胡须。
这解释,深入浅出,却带着一种超越书本的…透彻。
放学途中,几个顽劣小子围住他,因他抢了风头而嫉妒推搡。
“哑巴!怪物!”
谢无归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不怒不惧。
藏身树上的孟晚气得牙痒,指尖凝起一点鬼火,琢磨着是吓掉他们的裤子还是让他们回去做三天噩梦。
还没等她动手,为首那推搡得最起劲的小子突然“哎哟”一声,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愣是没看清怎么摔的。
谢无归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绕过地上嚎哭的家伙,径直走了。
孟晚收起鬼火,眯眼看着那小祖宗稳当当的背影。
刚才…好像有一丝极微弱的、属于帝君的力量波动?是巧合?还是…
邻街有个叫阿竹的小男孩,父亲是书局掌柜,生性憨直懵懂,对谢无归的“神童”之名只有纯粹的崇拜。
这日,阿竹抱着几本他爹让送来的新书,壮着胆子蹭到谢无归院外,探头探脑。见谢无归在树下看书,他小声喊道:“谢、谢少爷,您的书…”
谢无归抬眸,目光依旧冷淡。
阿竹却不怕,嘿嘿一笑:“少爷,您真厉害!我爹说您看的书他都看不懂!”他放下书,却不走,从怀里掏出个粗糙的草编蚱蜢,“这个…送您玩。”
那蚱蜢歪歪扭扭,实在算不上好看。
谢无归看着那蚱蜢,又看看阿竹满是期待、毫无杂质的眼睛,沉默片刻,竟伸手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
孟晚在梁上看着,竟觉得那小祖宗捏着草蚱蜢的手指,有那么一丝极轻微的柔和。
神童之名愈盛,谢无归与父母之间的隔阂却愈发明显。
谢允安试图与他谈论诗文,他却能引经据典,直指核心,让谢允安时常接不上话。林氏想如寻常母亲般关怀他的衣食住行,他却早已自理,那份过分的懂事与疏离,让林氏暗自垂泪。
“归儿,今日的饭菜可合口味?”
“尚可。”
“天凉了,多加件衣裳。”
“嗯。”
干瘪的对话后,往往是尴尬的沉默。
这夜,月华如水,清冷地洒满庭院。谢无归屏退下人,独自站在院中老槐树下,负手望月。小小的身影在月色下拉得长长的,浸透着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孤寂。
孟晚隐在阴影里,听着他极轻的、几乎融入夜风的叹息。她想起日间他被孤立的身影,想起他与父母相处时的疏离,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在她心口蔓延——是心疼。
她突然很想现出身形,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可她不能。
就在这时,谢无归对着空气,喃喃低语,像是说给月亮听,又像是说给唯一在场的“她”听。
“他们…怕我。”
“先生夸我,同窗畏我,父母…不知如何待我。”
“难道聪慧,便是罪过?成熟,便是异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少见的、属于孩童的迷茫与脆弱。
孟晚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酸涩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这份汹涌的心疼,让她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
她冒险回了一趟地府,从忘川河边采撷了一株只在至阴之地绽放、传说能安抚孤寂魂灵的“幽寂花”。趁着夜色,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株带着幽冥气息的淡蓝花朵,放在了谢无归寝室的窗台上。
次日清晨,谢无归醒来,目光扫过窗台,骤然定住。
他走到窗边,低头看着那株不应存于人世的奇花,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那冰凉的花瓣。
他抬起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房梁,扫过房间每一个可能藏匿的阴影。
然后,他低下头,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但足够让隐在暗处的孟晚,捕捉到那一丝,冰雪初融的微光。那一刻,所有的冒险与忐忑,都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满足。
谢无归八岁,谢允安书房里的藏书已无法满足他。他时常溜去城中最大的书局,一待就是一天。
孟晚便也跟着泡在书局。她蹲在房梁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自己也摸出本《地府律例修订草案》看得打哈欠。
这日,书局来了个游方老道,摆摊卜卦,吹得天花乱坠。
老道一眼瞥见安静看书的谢无归,眼中精光一闪,捋着胡子凑过去。
“小公子,贫道观你面相非凡,然命格奇特,似有孤星照命之相,身边恐有阴物纠缠啊…”
梁上的孟晚一个激灵,瞬间清醒。阴物?说的是她?
谢无归从书卷中抬起头,看了那老道一眼,目光平静无波。
“道长看错了。”他声音稚嫩,却带着冷意。
“贫道怎会看错?”老道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那东西无形无质,藏于阴影,与你气息相交已久,恐非善类!贫道可…”
“她吵,”谢无归打断他,语气平淡,“但非恶。”
老道:“……”
孟晚:“……”
他合上书,站起身,个子虽小,气势却已不容忽视。他看向老道,黑眸深沉:“道长若真能通玄,不如算算自己今日是否有血光之灾。”
老道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笑道:“小公子说笑了…”
话音未落,书局门口一阵喧哗,原来是官差追捕小偷,一阵鸡飞狗跳,那慌不择路的小偷一头撞翻了老道的卦摊,罗盘签筒摔了一地。老道惊呼着去捡,又被拥挤的人群踩了手,顿时哀嚎起来。
谢无归绕过混乱,走出了书局。
孟晚轻飘飘落在他身后几步远,心情复杂。
这次她可以肯定,绝不是巧合。
他看着前方熙攘人群,忽然淡淡开口,像是对空气说:“下次,离算命的远点。”
孟晚愣住,随即失笑。这是…在提醒她?怕她被当成“阴物”收了?
“是,少爷。”她低声应道,嘴角却忍不住扬起。
谢无归十岁,气质愈发清冷沉静。
谢允安开始带他接触家族生意,旁听议事。
账房先生报错一笔账,数额不大,无人察觉。谢无归抬起眼皮,精准指出错处,并随口说出了正确的算法和可能出错的环节。
他处理事务条理清晰,决策果断,隐隐已有谢允安不及的锐气与格局。只是那份超乎年龄的冷静,总让人感到一丝敬畏与疏离。
唯有回到自己的小院,屏退左右,他才会显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人”的痕迹。
比如,他会对孟晚藏在书架顶上的、马面强塞来的《十八层地狱特色岩浆浴体验报告》瞥去一眼,然后极轻地哼一声。
又比如,他会将吃不完的、过于甜腻的点心,看似随意地放在窗台明显的位置。第二天,点心总会消失不见。
孟晚蹲在房梁上啃着桂花糕,心想:这凡间的糖油混合物果然比孟婆汤有味多了。
20
地府,数年光阴弹指过。
牛头马面已对孟晚的长期“外勤”习以为常。
黑无常依旧时不时嘟囔:“那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归位?老白,这都快十年了!”
白无常批着永无止境的公文,头也不抬:“急什么。时候到了,自然便归。”
“孟晚都快成那小子的贴身老嬷嬷了!”黑无常抱怨,“你看她,上次回来述职,身上都带着一股人间的奶香味儿!”
牛头瓮声瓮气道:“俺觉得挺好。孟晚看着活泼了不少。”他晃了晃手里新得的《轮回通道拥堵问题及优化方案研究》,“比研究这个有意思。”
马面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你们说,帝君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情况?记得多少?以后归位了,会不会给咱们小鞋穿?毕竟咱们看他换尿布…呃…看他长大…”
空气突然安静。
牛头和马面同时打了个寒颤。
白无常终于放下笔,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不想穿小鞋,就管好你们的嘴,做好你们的事。”
两人瞬间噤声。
21
谢无归十二岁。
身量抽高,已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容颜俊极,只是眉眼间的淡漠也愈发深刻,仿佛对世间万物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谢允安年岁渐长,渐渐将更多事务交予他处理。他做得滴水不漏,甚至比谢允安更显老辣,谢府上下无人不服。
只是他依旧独来独往,没有任何朋友。唯一的“异常”,便是那个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如影随形的“暗卫”。
这年秋冬之交,林氏染了一场重风寒,久病不愈,咳嗽不止,日渐消瘦。
谢府请遍名医,汤药吃了无数,却收效甚微。
谢允安急得嘴角起泡,谢无归虽依旧沉默,但孟晚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比平日更冷几分。
夜深人静,谢无归屏退旁人,独自守在母亲病榻前。烛火摇曳,映着他紧绷的侧脸。
林氏已咳得睡不安稳,脸色灰败。
孟晚藏在房梁阴影里,看着下方,心里也揪得紧。她虽能来往地府,却无权干涉凡人生死寿数。林氏是个善良柔弱的女子,她对这位夫人颇有好感。
谢无归静静坐了很久。
忽然,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氏露在锦被外、瘦削冰凉的手。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孟晚猛地屏住了呼吸!
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纯正温和的…力量,从谢无归的掌心缓缓渡入林氏体内!
那力量并非凡间所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紫金光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却蕴含着磅礴的生机!
是帝君的神力!他在动用自己本源的力量!
孟晚心脏狂跳!他竟能做到这一步了?!虽然极其微薄,但这意味着他的力量正在随着成长缓慢苏醒!
这太危险了!若控制不好,反噬自身怎么办?
床榻上,林氏的咳嗽声渐渐平复下来,紧蹙的眉头舒展,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谢无归睁开眼,脸色似乎苍白了一分,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他松开手,仔细为母亲掖好被角,动作轻柔。
他静静看了母亲片刻,才转身走出房间。
孟晚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院中月色清冷。
谢无归没有回房,而是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负手而立,仰望着天上孤冷的弦月。少年单薄的背影在月色下拉得长长的,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寂。
孟晚落在他身后不远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现身。
良久。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带着一丝极少见的疲惫。
“孟晚。”
孟晚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
“属下在。”她下意识地应道,从阴影中走出,在他身后三步远处停下。
谢无归没有回头。
“生死,”他轻声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真的无可逾越吗?”
孟晚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她沉默片刻,谨慎答道:“天地有序,阴阳有法。生死轮回,是天道,亦是常伦。”
“天道…”谢无归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又是一阵沉默。
“她是个好母亲。”他忽然说。
“是。”孟晚低声应和,“夫人很好。”
“我知道。”他顿了顿,声音极低,“但我…无法像寻常孩儿那样…”
他没有说下去。
但孟晚懂了。他不是不爱,不是不孝。只是他骨子里是俯瞰众生的帝君,那万亿年形成的的神性,让他无法全然融入这凡俗的、炽热的亲情。这份“无法做到”,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所以她吵,所以她这个“阴物”一直存在,或许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另类的、不变的“常伴”?
“这样就好。”孟晚轻声道,“您存在,对她而言,便是最大的慰藉。”
谢无归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月亮。
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你回去吧。”
“是。”
孟晚悄声退入阴影,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他又在月下站了许久,才转身回房。
林氏的病,从那一夜后,竟真的奇迹般好转起来,连大夫都称奇。
而谢无归,却在那之后病倒了。像是耗神过度,一场普通的风寒在他身上却来得又急又凶,高烧不退,几日便清瘦了一圈,下颌都尖了不少。
孟晚蹲在房梁上,看着下方被父母强行灌下苦药、眉头紧蹙却并未推开的少年。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病中潮红的脸上投下阴影,脆弱得不像话。
她心里叹了口气,明白这就是动用神力、逆转凡人生机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病痛,是天道对僭越者的警告,也是他凡躯无法完全承载神力的表现。
夜深时分,守夜的丫鬟也撑不住打起了盹。
孟晚鬼使神差地从梁上落下,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想替他掖一掖被角。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锦被的刹那,榻上的少年忽然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滚烫的手猛地伸出,精准地攥住了她的一片衣角。
孟晚浑身一僵,动弹不得。
谢无归仍在昏睡之中,眉头紧锁,仿佛陷在什么不安的梦境里。他干燥起皮的唇瓣微微翕动,发出几声模糊的低喃。
孟晚屏息凝神,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她听清了那两个模糊的音节。
他唤的是:“……阿萦?”
那声音极轻,带着病中的沙哑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无尽时光的迷茫与思念。
“……”
孟晚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
阿萦?是谁?
又是阿萦?她也是是帝君尘封记忆深处的某个重要之人吗?他为何在此时唤出这个名字?
她看着少年在病中毫不设防的睡颜,看着他紧握自己衣角的手,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动用神力,逆转凡人生机,岂能没有代价。
她看着他喝完药,接过林氏递过来的蜜饯,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还是张口吃了。
孟晚忽然觉得,这位小祖宗,似乎…也没那么冷淡了。
21
孟晚看着他读书、习字、理事、偶尔“生病”,看着他身周那无形的屏障随着年龄增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坚固。
她依旧是那个唯一的“暗卫”,唯一的“伴儿”。
她会在他于月下独坐时,觉得那背影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紧。
她会在他轻描淡写化解家族难题,却无人能懂他思绪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惋惜。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观察他翻书时指尖的力度,饮茶时微垂的眼睫,甚至在他偶尔对着她藏身之处投来似有若无的一瞥时,心跳会漏掉一拍。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守得太久,有些魔怔了。竟会对这位身份悬殊、性情难测的帝君转世,产生这种不该有的、细微的牵动。
这种莫名的情愫,在一次意外中得到了一本从地府流出的、人间流行的俗艳话本子后,达到了顶峰。话本里那些“霸道王爷”、“生死相随”的桥段粗陋可笑,她却鬼使神差地,带着一种试探与隐秘的期待,将书混入了他的新书中。
她看得头皮发麻,正要丢还给牛头,眼角余光瞥见院子里正静静看书练字的谢无归。
一个极其大胆、作死的念头猛地窜上心头。
帝君如今十五六岁,少年老成,清冷得像块捂不热的寒玉。若是让他看到这个…会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能出现一丝裂痕?
恶作剧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
她嘿嘿一笑,把画本子往怀里一揣:“没收了!这等邪物,待我仔细审查一番!”
牛头瞪眼:“哎!俺还没看完了!”
揣着那本《霸道王爷爱上我》,孟晚感觉自己揣了个烫手山芋,又莫名兴奋。
她观察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个机会。
谢无归在书房临帖,姿态端正,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清晰冷峻的侧脸轮廓。
孟晚悄无声息地将那本话本子,混在一叠新送来的、未曾拆封的诗集杂书中,放在了书案一角。然后迅速缩回房梁,屏息凝神。
时间一点点过去。
谢无归临完帖,净了手,目光扫过那叠新书。修长的手指划过,最终,落在了那本封面最花哨的《霸道王爷爱上我》上。
他动作顿了顿。
梁上的孟晚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拿起那本书,翻开了封面。
孟晚死死盯着他的脸。
起初,他眉头微蹙,似乎不解为何会有这等书籍混入。
接着,他快速翻阅了几页,目光扫过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词句和插图。
孟晚期待着他露出厌恶、鄙夷,哪怕是一丝尴尬的神色。
然而,没有。
谢无归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孟晚有些挫败。不愧是帝君,定力非凡。
就在她以为计划彻底失败,准备溜走时——
谢无归翻页的手指,在某一行停了下来。
那正好是“霸道王爷”将“女主”困在墙角,说出那句经典台词的一页:“女人,休要挑战本王的耐心。你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谢无归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不是开怀大笑,甚至不是微笑。只是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深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玩味?
但随即,那点微澜便消失了,快得让孟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他合上书,随手将它丢到了一旁废弃的书堆里,仿佛那只是什么沾染了灰尘的垃圾。然后拿起另一本正经史书,继续看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上的孟晚,却彻底怔住了。
刚才…那是什么?
帝君…笑了?虽然只有一刹那?
因为那句“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这是什么诡异的笑点?
她心里像被猫爪挠过,好奇得快要爆炸。她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揪住他的衣领问:“你刚才是不是笑了?为什么笑?这话本子到底哪里好笑了?!”
但她不敢。
接下来的几天,孟晚坐立难安。
那抹转瞬即逝的、意味不明的笑意,像个钩子,牢牢钩住了她的心。她反复回想当时的情景,琢磨他那时的眼神。
她发现自己无法像以前那样,纯粹地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小祖宗或者需要仰望的帝君了。
那抹笑,让他骤然从神坛上走了下来。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更频繁地观察他。
观察他看书时微蹙的眉头。
观察他喝茶时滚动的喉结。
观察他练字时手腕沉稳的弧度。
甚至观察他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那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
她发现自己心跳失序的次数越来越多。
尤其是在夜里,她守在他院外,听着里面均匀的呼吸声,会莫名想起话本子里那些荒唐的句子,然后脸上发烫。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以至于孟晚舀汤的动作都有些心不在焉。
黑无常溜达过来,狐疑地打量她:“喂,你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人间伙食太好,吃坏脑子了?”
孟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才吃坏脑子了。”
“啧,”黑无常抱臂,“那就是思春了。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哪个人间小白脸了?小心帝君回来扒你的皮!”
“闭嘴!”孟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把汤勺砸他脸上。
牛头晃悠过来,巨大的脑袋凑近,小声问:“咋样?俺那话本子…看得如何?有没有邪术?”
孟晚:“……”
她看着牛头那八卦的牛眼,再想到自己这些天莫名其妙的心绪不宁,一股邪火没处发。
“有!”她咬牙切齿,“有大邪术!专门扰乱人心智!以后不许再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牛头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委屈巴巴:“哦…不看就不看嘛…凶啥…”
孟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知道问题不在话本子,而在她自己。
她需要冷静。
她决定暂时减少去人间的次数,或许距离能让她清醒点。
然而,只隔了区区两日,她就忍不住了。心里像长了草,坐立难安。她给自己找借口:万一出什么事呢?得去看看。
她悄悄潜回谢府。
谢无归正在书房会客。来的似乎是某位王爷的世子,身份尊贵,带着几分倨傲。
两人谈论诗词,那世子有意卖弄,言语间屡屡试探,甚至带着些许轻慢。
谢无归应对得体,不卑不亢,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孟晚藏在暗处,看着那世子得意的嘴脸,莫名觉得手痒。
忽然,那世子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久闻谢公子才名,不似凡俗。只是这性子未免过于冷清,莫非…真如外界所言,不近女色?还是说…别有隐衷?”
这话问得极为失礼且冒犯。
谢无归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暗处的孟晚心头火起,指尖鬼气凝聚,琢磨着是让这世子回去拉三天肚子还是走路摔掉门牙。
就在这时,谢无归抬起眼,看向那世子,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那世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放下茶盏,声音清越冷淡,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也传入孟晚耳中。
“劳世子挂心。”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在下只是觉得,世间情爱,若只得‘占有’二字,与那画本子里强取豪夺的霸道王爷何异?未免…浅薄可笑。”
“噗——”
暗处的孟晚,仿佛听见了自己心里某根弦骤然崩断的声音!
画本子!霸道王爷!
他果然看了!他记得!他当时那个笑…是在嘲笑!
而那句“浅薄可笑”…像一根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她所有因那本书而起的、那些乱七八糟、难以言喻的心绪,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四个字无情地钉在了“浅薄可笑”的耻辱柱上。
脸上滚烫的温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难堪的冰凉。
她看着书房里那个清冷如玉的少年,他依旧从容,三言两语便将那世子的挑衅化解于无形,甚至反将一军,让对方讪讪无语。
他高高在上,洞若观火。
而自己那些隐秘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心动和慌乱,在他的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显得那么荒唐,那么…一厢情愿。
孟晚猛地缩回阴影最深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闷闷地发疼。
她再不敢多看书房一眼,转身,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谢府。
忘川河水在脚下奔流咆哮。
孟晚独自站在河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
她终于明白。
那本荒唐的画本子,没有试出帝君的心。
却彻底搅乱了她自己的心湖。
水波荡漾,倒影碎成一片。
她按住心口,那里酸涩得厉害。
完了。
孟晚想。
这差事,怕是真要当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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