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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山的告诫
地球的夜晚,与A001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我的居所,这座充满流线型设计和智能感应的房子,此刻静得只能听到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微响。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秩序井然的城市灯火,它们像一片凝固的、没有温度的星海。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上面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一张得益于科技,依旧停留在二十八岁,眉眼间却已然染上百年风霜的脸。
“叮——”
一声极轻的提示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智能管家毫无情感波动地汇报:“郭小姐,顾海山先生来访,已通过身份验证。”
顾海山。
我的心微微一沉。他来了。在这个我内心最兵荒马乱的时刻,他就像一台精准的、从不失约的理性检测仪,总会适时出现,丈量我偏离“正确轨道”的距离。
门无声滑开。顾海山走了进来,步伐稳健,带着一种属于实验室和决策会议的节奏感。
他比我大12岁,容颜永久定格在四十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相貌是那种扔进人海便再难寻回的普通。但他有一双异常锐利和清醒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的表象,直抵事物冰冷的内核。他是联邦科学院的高级顾问,是“科技强国”论最坚定的实践者。
在许多人看来,我们是一对。家世相当,同样享有长寿的特权,生活上能找到不少交集。我们相识近七十年,足够了解彼此的脾性,相处时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他曾明确表示,如果我们结合,会是“资源最优配置”。他愿意帮我。他像一座稳固的山,理性,可靠。
但我们也仅止于此。我们之间,缺乏那种让心脏失控跳动的、名为“心动”的化学反应。他从不与我闲聊,认为那是“无意义的能量耗散”。他谈论的,永远是前沿科技、社会资源分配模型、人类文明的未来走向。
而我,郭申艾,活了一百多年,早已过了为“合适”而将就的年纪。我宁愿守着这份清晰的、互不侵犯的孤独,也不愿躺在一段“高效”却冰冷的婚姻里,感受灵魂一寸寸结冰。
“申艾。”他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任何寒暄,目光扫过我,“听说你动用了紧急通道,带了一个A001的伤患来地球。”
消息传得真快。在这个高度联网的社会,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是。”我没有转身,依旧看着窗外,“他叫云梦,腿伤很重,A001的医疗条件无法避免后遗症。”
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窗外,但看的仿佛不是夜景,而是某种宏大的、关于人类命运的蓝图。
“申艾,我理解你可能对那个孩子产生了某种……情感上的投射。”他的用词极其谨慎,像在操作精密的实验仪器,“孤独感,是长寿者常见的心理状态。寻找寄托,可以理解。但对象的选择,需要理性评估。”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没有波澜的语调说道:“你把他从A001带出来,给他希望,让他见识地球的繁华。你有没有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他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这意味着,你打破了他原有的、虽然低微但稳定的生存状态。你将他连根拔起,移植到一个他完全无法靠自身力量生存的环境。当他适应了这里的‘好’,但你无法再提供这种‘好’时,你让他如何自处?”
我的心被他话语里的逻辑钉在了原地。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被我刻意地用“爱”与“奉献”暂时掩盖了。
“古今中外,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他微微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我熟悉的、被称为“爹味”的说教感,“古地球东方,那些被富贵人家收养的贫家女,一朝见识了朱门绣户,有几个能真正融入?最终不过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西方历史上,被殖民者带到宗主国的土著,脱离了原有的文化土壤,在繁华都市里迷失自我,成为边缘人,这样的悲剧还少吗?”
他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像在宣读一份学术报告。
“你给予的,在他看来或许是恩赐,但本质上,是一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你现在是他唯一的依靠,他自然会依附你,讨好你,甚至……表现出你所期望的情感反馈。”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我消化他话语中隐含的尖锐意味,“但这种建立在绝对依赖之上的情感,是真实的吗?还是仅仅是生存的本能?”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我小心翼翼维护的温情面纱,露出底下可能残酷的真相。我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和……自卑。
是的,自卑。
在他面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卑。他是创造者,是推动者,是“科技强国”的基石。而我,郭申艾,不过是幸运地出生在了一个富有的家庭,幸运地享受了他们创造的科技成果,得以延绵寿命,驻留青春。我没有像他那样,为人类的“进步”做出过任何实质性的贡献。我继承着父辈留下的财富,欣赏着艺术,享受着生活,在他眼中,大概就像一个……精致的寄生虫。
“海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变成跛子,在A001等死。”
“所以你就选择倾尽所有,为他铺一条看似光明的路?”顾海山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申艾,你活了那么久,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个体的悲欢,在文明进程和资源分配的宏观尺度下,是微不足道的。我们的长寿,我们享有的特权,是建立在严格的资源管控和社会分工之上的!没有无数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的呕心沥血,没有高效的社会管理机制,你我不可能站在这里,谈论一个遥远星球上的奴隶孩子!”
他又开始了。每一次,当我们触及社会不公或资源分配的话题时,他总会祭出这套“大局观”。他说的没错,每一个字都无可辩驳。但正是这种“正确”,让我感到窒息。在他构建的理性世界里,一切都应该是可量化的,可计算的。情感,尤其是这种不计成本的付出,是系统里的“噪音”,是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我知道,没有科学家,我不可能活到现在,这么长寿,这么年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刻,“我就像个寄生虫,配不上你这样的栋梁之材,是吗?”
顾海山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撕破这层我们心照不宣的薄纱。他皱紧了眉头,那张普通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不赞同。
“申艾,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希望你做出更理性的选择。迷恋那个孩子,为他付出远超其价值的资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当现实的压力接踵而至,当你发现你的付出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的幻梦时,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雨水,浇透了我本就摇摇欲坠的心房。后悔?我怎么会不怕?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恐惧着那个可能的未来。
“爱不是商品,海山。”我转过身,终于正面迎上他的目光,试图为自己,也为云梦,寻找一个立足之地,“它不是投入多少,就一定能产出多少的买卖。它的可贵,或许就在于这种不确定性,在于这种明知可能受伤,却依然选择付出的勇气。”
“勇气?”顾海山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盲目的勇气,与愚蠢只有一线之隔。申艾,我不想看到你将来为今天的‘勇气’付出代价。”
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像一座用理性和逻辑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围城,而我,是城外那个试图用感性冲击城门的、孤独的傻瓜。
“我的路,我自己会走。”我最终只是疲惫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低得像叹息,“后果,我自己承担。”
顾海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关切?我不知道,也无力去分辨。
“你好自为之。”他留下这句最后告诫,转身离开。步伐依旧稳健,没有一丝留恋。
门无声合上,将他与外面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一同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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