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澜清梦

　　清晨五点半，乡村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色雾霭中。郑奶奶轻手轻脚地起床，提着竹篮，准备去早市买些新鲜的菜。

　　走到客厅，却发现郑荟和衣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昨晚回来得太晚，累极了。

　　“妞啊，”郑奶奶心疼地轻声呼唤，粗糙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女儿的额头，“去妈屋里床上睡吧，这沙发硬，睡着不舒服。”

　　郑荟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看清是母亲后，才勉强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没事妈，我就眯一会儿，待会还得出去一趟呢。”她的声音带着沙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倦怠。

　　“你哥的事……”郑奶奶刚开口，眼圈就先红了，声音哽咽起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像一把钝刀，日夜割着她的心。

　　郑荟立刻坐起身，双手握住母亲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地紧了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妈，没事的，我还年轻，扛得住。您别太操心哥那边，有我守着。您啊，就好好陪着一乐，看着他，您心里也能舒坦点。”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沉重。她带儿子回来，既是让母亲散心，也是想在这个熟悉的港湾里，汲取一点点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

　　“妈，你快去买菜吧，一会儿一乐该醒了。”郑荟催促着，重新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纷扰。

　　郑奶奶看着女儿强撑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犟不过她，只得提着篮子，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出了家门。

　　郑荟并没有真的睡着，等母亲离开后，她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便起身走到了儿子的房间。

　　她轻轻坐在书桌前的木凳上，看着床上那张如同洋娃娃般精致无瑕的睡颜。段一乐睡得香甜，怀里还紧紧抱着昨晚郑奶奶送的遥控赛车，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太可爱了，可爱到仿佛能净化世间所有的烦恼，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感到一丝心安。

　　郑荟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儿子柔软温热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哥哥的骤然离世，生活的重压，未来的迷茫……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妈妈……你怎么又哭了……”段一乐仿佛被一种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气息唤醒，眼睛半睁半闭，带着浓浓的睡意，迷迷糊糊地伸出两只小胳膊，软软地要求：“抱抱……”

　　郑荟猛地回过神，慌忙擦去眼泪，弯下腰，将儿子温暖的小身子紧紧搂进怀里。“没事，宝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却努力让语调变得轻快，“妈妈就是……就是看到我们一乐，觉得太开心了，我的宝贝怎么这么可爱。”

　　“嘿嘿，我也是妈妈。”段一乐依赖地将小脑袋埋在妈妈颈窝，这个拥抱充满了安全感，驱散了他刚刚捕捉到的那一丝悲伤气息，仿佛过了很久，又温暖得让他不想离开。

　　“一乐，时间还早，继续睡吧。”郑荟轻轻拍着他的背，“妈妈要出门了，中午，中午妈妈就回来了，好吗？”她承诺着，像是在对儿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嗯嗯，知道啦妈妈……”段一乐咕哝着，被窝的温暖和母亲的安抚让他很快又沉入了梦乡。

　　郑荟替他整理好被子，深深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到了早餐时间，郑奶奶已经买菜回来了。让她欣慰的是，段一乐已经自己乖乖起床，洗漱完毕，正坐在小凳子上笨拙地试图把袜子穿好。看到姥姥回来，他立刻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姥姥早！”

　　“哎，一乐真乖！”郑奶奶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孩子懂事又省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着钻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不一会儿，经典的早餐标配就上桌了：醇香的豆浆、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还有郑奶奶的拿手绝活——外皮焦香、内里裹着嫩滑鸡蛋的鸡蛋灌饼。

　　“乖乖，快出来吃早餐啦！”郑奶奶一手端着盛满油条的盘子，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朝着屋里吆喝。

　　“来啦姥姥！”段一乐像只快乐的小鸟从房间里飞跑出来，手里还不忘攥着他的宝贝玩具车。

　　郑奶奶看到小孙子对自己送的礼物如此珍爱，眼里满是欣慰和高兴。是啊，对于老人而言，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把最好的东西，最美味的食物，留给最疼爱的孙辈。

　　祖孙俩正温馨地吃着早餐，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响亮又急切的呼唤，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乐乐！乐乐！你起来了没？”

　　这个声音，段一乐仅仅用了一秒就辨认出来了，是季明澜！他立刻放下咬了一口的灌饼，眼睛亮晶晶地望向门口，嘴里还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朝着院子方向喊：“我……在……吃饭呢……哥哥！”

　　他鼓着腮帮子的样子活像一只囤食的小仓鼠，声音闷闷的，外面的季明澜根本听不清。

　　“哎呦，是明澜啊！”郑奶奶乐了，朝着院子招手，“是来找一乐玩的吧？快进来，奶奶刚做的鸡蛋灌饼，吃一个再一起去玩！”

　　“好嘞！谢谢郑奶奶！”季明澜应得又快又响，毫不客气地“噔噔噔”跑进屋里，先在门口蹭了蹭鞋底的泥，然后才走到桌边。郑奶奶递给他一个刚出锅、香气四溢的鸡蛋灌饼，他接过，道了谢，很自然地就挑了个紧挨着段一乐的座位坐下。

　　他一只手拿着灌饼大口咬着，另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腿上，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却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一眨不眨地落在段一乐的脸上。

　　看着段一乐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看着他因为热气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卷翘的睫毛，季明澜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欢，越看越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弟弟”稀罕人，像个小瓷娃娃，生怕一碰就碎了。

　　段一乐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悄悄爬上了一抹红晕。“好啦哥哥，快点吃吧，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忍不住伸出小手，试图遮住季明澜那双过于专注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羞赧。

　　“哦、噢！好的好的……”季明澜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又看呆了，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眼前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心里却在嘀咕：“好奇怪……为什么一看他就移不开眼睛呢？”

　　没过多久，两个小家伙都吃完了早餐。“走吧乐乐，昨天说好了，今天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季明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挺直了还显单薄的背脊，脸上洋溢着骄傲和期待，仿佛要展示的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宝藏。

　　“好耶！我们快走吧哥哥！”段一乐立刻积极响应，主动伸出小手，拉住了季明澜的手，迫不及待地就想往外冲。

　　郑奶奶看着俩孩子牵在一起的手，和季明澜那副可靠的小模样，笑得合不拢嘴，叮嘱道：“好好好，去吧去吧，注意安全，别跑太远啊！”

　　“有我在，郑奶奶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季明澜回头，朝着屋里响亮地保证，用力拍了拍胸脯，打了个包票。

　　两只小手紧紧牵着，朝着后山进发。

　　季明澜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带着段一乐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了一个隐藏在坡地上的“秘密基地”——这里视野开阔，长满了低矮的野草莓丛，红艳艳的果实像一颗颗散落的宝石，旁边还有一棵枝繁叶茂、可以轻松攀爬的大树，站在树上能俯瞰整个安宁的小村庄。

　　“乐乐，快上来呀！站得高看得远，树上的风景可好了！”季明澜像只灵活的猴子，三下两下就蹿到了一根粗壮的树杈上，然后转过身，朝着树下的段一乐伸出手，眼神充满了鼓励。

　　段一乐仰着头，看着高高的树杈，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小脸上写满了犹豫和胆怯：“我……我不敢，哥哥，这太危险了吧……”他那依赖又害怕的眼神，活像一只在树下徘徊、摇着尾巴却不敢上前的小狗。

　　“没事的！别怕！”季明澜的声音坚定而可靠，早晨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他那小麦色的皮肤和亮晶晶的眼睛，构成了一幅充满生命力的画面，给人一种无条件的安心感。

　　“我会紧紧拉着你的，哥哥力气大着呢，保证不会让你摔着！来，把手给我！”

　　在季明澜一遍遍的鼓励和保证下，段一乐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抓住了季明澜温热有力的手。

　　季明澜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告诉他脚该踩在哪里，手该抓哪里。折腾了好一会儿，段一乐终于气喘吁吁但也无比兴奋地爬到了树上，和季明澜并肩坐在了那根坚实的树杈上。

　　两小只面对着初升的太阳，微风拂面，看着脚下静谧的村庄。

　　“乐乐你看，”季明澜兴奋地用手指点着，“那边，看见没，房顶有只大公鸡风向标的那家，就是你家！再往那边看，院子里有棵大枣树的，就是我家！”

　　段一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两家的距离其实并不近，隔着好几片田地和几户人家。

　　他心里不禁升起一个小小的疑惑：为什么这位“哥哥”每次都能那么快、那么及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呢？（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季明澜一睁眼就想着他这个洋娃娃似的弟弟，总是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而来）。

　　这个想法让段一乐的思绪飘远了，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丝丝的感觉，脸颊又不自觉地开始发烫……

　　“怎么啦乐乐？想到什么好玩的了？”季明澜注意到他的走神和脸红，好奇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没、没什么哥哥，”段一乐慌忙收回思绪，找了个借口，“只是觉得哥哥你每天都能那么快来找我，跑得真快！像飞毛腿！”（虽然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并非如此）。

　　“那当然了！”季明澜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村里人都这么说我，说我跑起来像阵风，就是有点冒冒失失的，嘿嘿。”

　　在树上欣赏完，两人又开始了摘野草莓的“大业”。

　　季明澜像个热情的小领主，不停地向段一乐展示他的“宝藏”：哪一丛的草莓最甜最大，哪个树杈上有刚孵出的小鸟，哪块石头后面藏着正在晒太阳的、尾巴会断掉再长的小蜥蜴……在他的感染下，段一乐彻底抛开了城里孩子的那份矜持和规矩，他们为了争夺一颗最红最亮的草莓可以笑着在草地上打滚，会凑在一起小声分享着各自觉得最了不起或者最害羞的“秘密”。

　　最后，两人的衣服上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草渍和泥土。段一乐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裤，有些担心地小声说：“妈妈会不会骂我呀……我从来没把衣服弄得这么脏过。”

　　但话虽如此，他脸上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

　　他抬起头，看着季明澜，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无比的真诚：“哥哥，城里没有这样的地方……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带我玩得这么开心。”

　　季明澜看着他亮晶晶的、充满依赖的眼睛，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挺起胸膛，拍得啪啪响，无比认真地保证：“没事呀！以后你想来了，随时告诉我！这里永远是你的基地！我只带你来！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说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段一乐柔软的发顶，触感好得让他不想松开。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沾着泥点的脸庞，不约而同地、毫无芥蒂地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中午，季明澜才依依不舍地送段一乐回家。到了门口，他挠挠头，就准备告辞。

　　“哥哥，”段一乐却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比季明澜矮了差不多一个头，此刻正仰着小脸，用那双水汪汪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大眼睛望着他，软声请求：“你可以到我家吃饭嘛？姥姥做的饭可好吃了！”

　　季明澜心里其实一百个愿意，他巴不得能和这个弟弟多待一会儿。可是出门前，奶奶特意嘱咐过，不能老是麻烦郑奶奶家。他狠了狠心，刚要说出拒绝的话：“不……”

　　“明澜！”郑奶奶恰好从门口探出身来，笑容满面地打断了他，“快进来吃饭！都这个点了，回去你奶奶也开饭了，就在这儿吃吧！我已经跟你奶奶说过了！奶奶今天特意做了红烧肉，可得好好谢谢你，一直带着我们家一乐玩！”

　　“好耶好耶！哥哥快进来！”还没等季明澜反应，段一乐已经高兴地跳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屋里拽。

　　这时，在院子里洗衣服的郑荟也看到了他们，她擦干手走过来，看着儿子身边这个黑黑壮壮、虎头虎脑的男孩，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啊呀，这就是季家的小子明澜吧？长得真俊，真结实，比我们一乐高不少呢。”

　　“阿姨好！我叫季明澜！”季明澜立刻站直身子，露出他最灿烂的笑容，两颗小虎牙格外醒目，大声地向郑荟自我介绍，显得既有礼貌又充满活力。

　　午饭时，季明澜毫不拘束，吃饭香喷喷的样子感染了所有人，郑奶奶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看得郑荟和郑奶奶都喜爱得不得了。

　　反观段一乐，依旧吃得斯斯文文，而且面对碗里的青菜，小眉头微微蹙着，明显是在挑食。

　　“一乐呀，”郑荟柔声劝道，“你看明澜哥哥，什么都不挑，吃得又多又香，这样才能长得高高壮壮的，以后好保护你呀。来，吃点青菜。”说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蔬菜。

　　“知道啦妈妈……”段一乐小声应着，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吃得正香的季明澜，不想在“哥哥”面前显得太娇气，于是鼓起勇气，闭上眼睛，硬着头皮把那些青菜塞进了嘴里，努力咀嚼着，那小模样既可怜又可爱，逗得大人们忍俊不禁。

　　午饭后，季明澜留了下来午睡。两个小男孩并排躺在段一乐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季明澜规规矩矩地躺在床的外侧，身体绷得有点紧，不敢靠段一乐太近。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在涌动，暖暖的，痒痒的，让他既想靠近，又有点莫名的紧张。这和跟村里其他伙伴一起撒野打滚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好像……他对身边这个香香软软的“弟弟”，有一种比普通朋友更想要靠近、更想要保护的冲动。

　　段一乐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茉莉花香，混合着孩子身上特有的奶甜气，萦绕在季明澜的鼻尖，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和宁静。他偷偷侧过头，看着段一乐恬静的睡颜，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他一定要保护好乐乐，不让任何人欺负他，要让他永远像现在这样，开心地笑，安心地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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