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误

　　老夫人用艾叶水泡脚的法子，竟真的起了些作用。
　　连续三日，沈微婉都被留在老夫人院里，亲自熬制草药、准备泡脚水。每日天不亮，她就起身去后院的药圃里挑选新鲜的艾叶，带着晨露的叶子沾在手上，凉丝丝的，倒也清醒。回来后用清水反复冲洗，直到叶片上的泥土都洗干净，再放进砂锅里，加足了井水，慢慢熬煮。药香从锅里飘出来，带着微苦的暖意，在院子里弥漫开来，连廊下的麻雀都被引得停在栏杆上，歪着头往里瞧。
　　老夫人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些。之前总是蜡黄的脸，渐渐有了点血色；夜里咳嗽得厉害，现在也只是偶尔轻咳几声；甚至能在午后靠着软榻，听沈微婉读几段医书里的话。“这艾叶啊，性温，能通经络，你娘以前就说过，女人家多用它泡泡脚，身子骨能硬朗些。”老夫人眯着眼睛，看着砂锅里翻滚的草药，像是在回忆什么。
　　沈微婉坐在小凳上，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药汁，一边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手上，能看清指腹上磨出的薄茧——那是这些天捣药、洗草药磨出来的，却不觉得疼，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
　　王氏得知消息时，正在房里试穿新做的秋装。湖蓝色的锦缎上绣着缠枝牡丹，金线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她对着镜子转了两圈，正得意地问身边的丫鬟：“怎么样？比老夫人那件孔雀蓝的褂子好看吧？”
　　报信的丫鬟刚跨进门，就被这问话噎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夫人穿什么都好看。只是……老夫人那边，好像有了些起色。”
　　“什么起色？”王氏拿起银簪子，慢悠悠地插在发髻上，语气里带着不屑。
　　“三姑娘给老夫人用了草药泡脚，老夫人今早起来，说是咳嗽轻了，还夸三姑娘细心，说比太医院的药还舒服些。”丫鬟的声音越来越低，怕触怒了王氏。
　　王氏手里的银簪子“啪”地掉在梳妆台上，镜面被撞得晃了晃，映出她瞬间难看的脸。“你说什么？那丫头的法子管用了？”
　　丫鬟缩着脖子点头：“是，下人们都看见了，老夫人今天还喝了小半碗粥呢。”
　　“哼，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王氏冷笑一声，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眼底却闪过一丝阴狠，“一个庶女，也敢在老夫人面前卖弄本事，真当自己是神医了？真以为讨好了老夫人，就能骑到我头上来？”
　　她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锦缎裙摆扫过椅子腿，发出“沙沙”的响。忽然停下脚步，对身边的心腹丫鬟翠儿使了个眼色：“你过来。”
　　翠儿连忙凑近，低眉顺眼地等着吩咐。王氏往门外看了看，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翠儿的眼睛越睁越大，听完后咬了咬嘴唇，用力点头：“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保准神不知鬼不觉，让那丫头吃不了兜着走。”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办好了，这个月的月钱给你加倍。要是出了岔子……”她没说完，但眼神里的警告足够让翠儿打了个寒颤。
　　“奴婢省得。”翠儿低着头，退了出去，袖口下的手却攥得发白。
　　沈微婉对此一无所知。这些天在老夫人院里，虽然要时刻提防着王氏和沈清瑶派人来打探动静，偶尔还会撞见沈清瑶故意在院门口晃悠，嘴里念叨着“某些人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能安安稳稳地研究草药，甚至得到老夫人的夸赞，她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老夫人院里的药柜上，渐渐摆满了她晒好的草药。薄荷、紫苏、金银花，一束束捆得整整齐齐，标签上用炭笔写着名字和用途，都是她照着生母留下的旧医书抄的。老夫人见了，总说：“像，真像你娘当年的样子。”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沈微婉正在院子里晾晒新采的薄荷。叶片薄薄的，带着清凉的香气，她一片一片摊开在竹匾里，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什么宝贝。忽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莲心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三姑娘，老夫人说想喝你煮的冰糖雪梨汤，说你上次煮的，甜度正好，不腻。”
　　沈微婉抬起头，眼里亮了亮：“好，我这就去。”老夫人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冰糖雪梨汤能润肺止咳，正好适合她。她把最后几片薄荷摆好，拍了拍手上的碎叶，拿起墙角的竹篮就要走。
　　“等等。”莲心叫住她，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老夫人特意让我给你这个，说是灶上的冰糖不够甜，让你用这个。”布包里是几块黄澄澄的冰糖，比灶房里的看着更透亮。
　　沈微婉接过来，心里暖烘烘的：“替我谢谢祖母。”
　　她刚走出老夫人的院子，拐过回廊，就见翠儿从旁边的月亮门里走出来。翠儿穿着件水红色的比甲，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三姑娘这是要去哪啊？看这样子，是要去厨房？”
　　“嗯，去给老夫人弄点冰糖雪梨汤。”沈微婉不想跟她多纠缠，侧身想绕过去。
　　“厨房那边忙着呢，”翠儿却往前一步，拦住了她的路，“方才我去传话，见灶上的婆子正围着杀鱼，满地都是水，乱得很。夫人让我给老夫人送些杏仁糕，正好要去厨房，我帮你带点雪梨回来吧，省得你跑一趟，沾一身腥气。”
　　沈微婉皱了皱眉。她不相信翠儿会这么好心，王氏的人，向来没安什么好心思。可转念一想，不过是带几个雪梨，能有什么花样？若是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多疑，说不定还会被她回去添油加醋地告状。
　　“那就多谢翠儿姐姐了。”沈微婉停下脚步，“要选那种黄皮的，熟透了的，炖出来才甜。”
　　“放心吧，我知道的。”翠儿笑得更殷勤了，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裙摆扫过石阶，带起一阵风，却没什么暖意。
　　沈微婉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她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像有只小虫子在爬。她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太敏感了，便转身回了老夫人院里，继续翻晒竹匾里的薄荷。
　　没过多久，翠儿就提着一个篮子回来了。篮子用蓝布盖着，她掀开布，露出里面几个黄澄澄的雪梨，个个饱满，看着确实新鲜。“三姑娘，你看这雪梨怎么样？我特意挑的，保准甜。”
　　沈微婉走上前，刚要接过篮子，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异样的气味。不是雪梨的清香，倒像是某种草药腐烂后的味道，带着点涩，又有点苦，一闪而过，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的手顿在半空，低头仔细看了看篮子里的雪梨。梨皮光滑，没有磕碰，蒂部也新鲜，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了，三姑娘？”翠儿的笑容僵了僵，故作关切地问，“难道不合心意？那我再去换些？”
　　“不用了。”沈微婉压下心里的疑虑，接过篮子，“多谢翠儿姐姐跑一趟。”或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毕竟在冷院待久了，总免不了疑神疑鬼。
　　翠儿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才转身离开，走的时候脚步似乎比来时快了些，像是在急着躲开什么。
　　沈微婉提着篮子进了厨房。厨房是老夫人院里单独的小灶房，平时只有一个老妈子负责烧火，此刻老妈子正在劈柴，见她进来，笑着打招呼：“三姑娘又要给老夫人做好吃的？”
　　“嗯，煮点冰糖雪梨汤。”沈微婉应着，把篮子放在案台上，拿出雪梨开始清洗。清水流过梨皮，发出“哗哗”的响，她一边洗，一边盯着梨蒂的地方看。
　　就在她拿起刀，准备切开第一个雪梨时，忽然发现梨蒂的凹陷处，有一个极其细小的针孔。针孔小得像针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若不是她刚才心里存着疑，特意凑近了看，绝对会漏掉。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砸中！
　　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针孔，指甲缝里似乎沾上了一点黏糊糊的东西，凑近鼻尖闻了闻——正是刚才闻到的那种异样气味！针孔里，隐隐透着一丝深绿色的汁液，藏在梨蒂的褶皱里，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自然的污渍。
　　她瞬间明白了——翠儿在雪梨里动了手脚！这雪梨里被注射了某种毒药！
　　若是老夫人喝了这汤……沈微婉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劈柴的老妈子吓了一跳，抬头看过来：“姑娘怎么了？”
　　“没事，手滑了。”沈微婉连忙捡起刀，强压下心里的恐惧和愤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好险！刚才若不是她多了个心眼，怕是已经酿成大错了！王氏好狠毒的心！不仅要置她于死地，还要连累老夫人！这是想让她背上“毒害老夫人”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的时候，得想办法处理掉这些有毒的雪梨，还得留下证据，不能让王氏的阴谋得逞。
　　她迅速将篮子里的雪梨一个个检查过去，果然，每个梨蒂上都有一个同样的小针孔。她把这些雪梨全部扔进灶膛里，用烧火钳扒拉着柴火，把它们埋在里面。火苗“噼啪”地舔舐着梨皮，很快就把它们烧得焦黑，那股异样的气味混着焦糊味散出来，她连忙打开灶门，让烟顺着烟囱排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她从自己带来的、放在角落的布包里，找出几株晒干的金银花——这是她特意留着的，生母说过，金银花能解百毒，尤其是寒性的毒。她把金银花悄悄藏在袖中，又在灶房的储物间里翻找起来。
　　储物间里堆着些过冬的白菜和土豆，角落里还有一筐没吃完的雪梨，是前几日老夫人让人送来的，一直没动。沈微婉拿起一个，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针孔，才放心地拿出来，洗干净，切成小块，放进砂锅里，又加了莲心给的冰糖，添上水，慢慢炖着。
　　冰糖雪梨汤煮好时，已经是半下午了。汤汁呈淡淡的黄色，甜香混着梨的清润，飘满了整个小灶房。沈微婉盛在一个白瓷碗里，端着走进老夫人的房间。
　　老夫人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回来了？”
　　“嗯，祖母，汤煮好了，您尝尝。”沈微婉把碗递过去，心里却还在突突地跳。
　　老夫人接过汤碗，刚要送到嘴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碗都差点打翻。
　　“祖母！您怎么了？”沈微婉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拍打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汤碗。
　　“水……水……”老夫人喘着气说，声音嘶哑得厉害。
　　沈微婉连忙端过旁边的水杯，刚要递过去，忽然想起袖中的金银花。她心里一动，假装喝水润了润嗓子，趁机将金银花捏碎，悄悄放进了水杯里，又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确保药末都化开了，才递给老夫人：“祖母，喝点水缓缓。”
　　老夫人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说来也奇，喝下水后，她的咳嗽竟然真的减轻了些，胸口起伏没那么剧烈了，呼吸也平稳了些。
　　“这水……”老夫人放下水杯，有些疑惑地看着杯底，“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味道？”
　　“许是刚才煮梨汤时，不小心滴了些薄荷水进去，能润润嗓子。”沈微婉含糊地解释道，手心却捏出了汗。看来这雪梨里的毒，果然是寒性的，正好被清热解毒的金银花克制住了。老夫人刚才突然咳嗽，怕是已经吸入了一点毒味，幸好反应及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氏带着沈清瑶和翠儿走了进来。王氏一进门就大声嚷嚷：“母亲！您怎么样了？听说您又不舒服了？是不是那丫头给您喝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沈微婉，又落在桌上的冰糖雪梨汤上，嘴角勾起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看来翠儿的事办成了。
　　沈微婉心里冷笑，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老夫人靠在软榻上，脸色还有些苍白，冷冷地看着王氏：“我好得很，劳你挂心了。”
　　“母亲您别护着她了！”王氏走到桌前，一把拿起那碗雪梨汤，像是抓住了什么证据，“这汤谁知道她放了什么东西？翠儿刚才急匆匆地来报信，说看到她鬼鬼祟祟地在汤里加了些不知名的草药，指不定是想害您呢！”
　　翠儿立刻上前一步，扑通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是啊老夫人！奴婢亲眼看见了！三姑娘往汤里加了些黑乎乎的东西，还不让奴婢说，奴婢心里着急，才赶紧告诉了夫人！老夫人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沈清瑶也在一旁煽风点火，眼眶红红的，像是受了多大委屈：“祖母，妹妹在冷院里学了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您可别被她骗了！她就是嫉妒您疼我，才想害您的！”
　　王氏把汤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汤汁溅出来一些，她指着沈微婉，厉声喝道：“沈微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老夫人的汤里下毒，还不快跪下认罪！”
　　沈微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异常平静，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我没有下毒。”
　　“还敢狡辩！”王氏怒喝一声，对门外喊道，“来人啊！把这毒妇给我拿下！送去官府问罪！”
　　几个家丁立刻冲了进来，个个膀大腰圆，撸着袖子就要上前抓沈微婉。
　　“住手！”老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让你们动她的？”
　　家丁们的脚步顿在原地，看看老夫人，又看看王氏，不知道该听谁的。王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些不悦：“母亲，这丫头在汤里下毒，铁证如山，您怎么还护着她？”
　　老夫人没理她，目光缓缓落在翠儿身上，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翠儿，你说你看见微婉往汤里加了东西？”
　　翠儿被老夫人看得心里发毛，头埋得更低了，却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是……是啊老夫人，千真万确。”
　　“哦？”老夫人挑眉，手指轻轻敲着软榻的扶手，“那你说说，她加的是什么东西？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加了多少？”
　　翠儿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根本没看见沈微婉加东西，刚才不过是按照王氏的吩咐随口胡说，哪里说得出来那么多细节？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就……就是黑乎乎的，一小撮……具体的，奴婢没看清……”
　　“没看清？”老夫人冷笑一声，“没看清就敢跑到我面前来告状？你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翠儿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老夫人的安危……”
　　“担心我的安危？”老夫人的目光转向沈微婉，“微婉，你来说说，这汤里到底加了什么？”
　　沈微婉摇了摇头：“我没有往汤里加任何东西。不过我倒是知道，是谁在准备汤的材料里动了手脚。”
　　她说着，转身从厨房的角落里拿出一个刚才没来得及处理的、翠儿送来的雪梨——她刚才特意留了一个作为证据，藏在了灶台下。她走到老夫人面前，把雪梨递过去，指着梨蒂处的针孔：“祖母，您看这里。这些雪梨是翠儿姐姐从厨房拿来的，每个上面都有这样一个细小的针孔，里面被人注射了毒药。我刚才发现后，已经把其他有毒的雪梨都烧了，这是剩下的一个，您可以让人查验。”
　　老夫人接过雪梨，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那个针孔，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果然看到一丝深绿色的痕迹。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把雪梨递给莲心：“拿去让管家看看，这上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莲心接过雪梨，快步走了出去。
　　王氏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翠儿更是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夫人看着王氏，眼神冷得像冰：“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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