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海

　　脚踝的勒痕三天没消。

　　吸盘的印记像枚枚浅粉色的印章，嵌在伯翰结实的小腿肌肉上，每次走动都牵扯着皮肉发疼。他对着镜子涂药膏时，总想起齐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在地下室浑浊的水里，那双眼分明带着犹豫，像沉在水底的月亮，模糊却执拗地亮着。

　　“头儿，第七区的管道修复报告出来了。”小林把文件放在桌上，压低声音，“技术队在破裂处发现了特殊的生物酶，和之前的白色残肢、齐世公寓里的颗粒成分完全一致。这东西……在有计划地破坏城市的水循环系统。”

　　伯翰捏着报告的指尖泛白。水循环系统是方舟城的命脉，一旦彻底崩溃，淡水会被洪水污染，不出一周，整座城就会变成死城。

　　“还有这个。”小林递来一张放大的照片，是从齐世公寓搜出的那张防洪堤照片，角落那个章鱼符号被圈了出来，“符号学专家说，这不是随便画的，像是某种古老的海洋图腾，寓意‘净化’——或者说，‘清除’。”

　　清除。

　　伯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齐世的目的从来都很明确，他和那只白色巨章一样，都想让人类从这片被洪水淹没的土地上消失。可他又为什么要救自己？

　　傍晚，伯翰开车去了第七区的江边。这里是方舟城地势最低的地方，防洪堤外就是无边无际的浑浊水域，水面上漂浮着零碎的建筑残骸，像被嚼碎的骨头。

　　他坐在堤岸的水泥块上，解开警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晚风吹过，带着咸腥的潮气。远处的水面上，有白色的水鸟掠过，翅膀划过水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波纹。

　　“你果然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伯翰猛地回头，看见齐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白衬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依旧拎着那个透明的塑料桶，只是这次桶里是空的。

　　他瘦了些，脸色比之前更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很久没休息好。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伯翰。

　　“你没死。”伯翰的声音有些干涩，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却没有拔出来。

　　齐世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和他隔着半米的距离。他身上的海水味比上次更浓，混着一种清冽的草木香，像暴雨后的海岸线。

　　“水里比岸上安全。”齐世望着远处的水面，“至少，不用担心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

　　“你到底是谁？”伯翰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只章鱼，和你是什么关系？”

　　齐世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塑料桶的边缘，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白色印记，像被什么东西长期勒过。

　　“你相信‘古老’吗？”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比人类文明更古老，从冰川纪就活在深海里，看着陆地从一片荒芜，变成钢筋水泥的森林。”

　　伯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人类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齐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们抽干地下水，污染海洋，把塑料和辐射丢进深海……我的族群，死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他的声音顿了顿，浅灰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深的痛苦，快得像沉入水底的石子。

　　“那只章鱼，是我的……同类。”齐世终于承认，“我们是被人类逼到浅海的。这座城市，建在曾经的海底平原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我们同类的骨血。”

　　伯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那些白色残肢，想起发电站里那巨大的白色头颅，突然明白齐世话里的意思——人类的文明，是踩着其他物种的尸体建立起来的。

　　“所以你们就要毁灭一切？”伯翰的声音有些发紧，“包括那些无辜的人？那些孩子？”

　　“无辜？”齐世转过头，浅灰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伯警官，你巡逻时见过那些被洪水困住的难民吗？见过他们为了半瓶干净的水互相厮杀吗？人类的‘无辜’，太脆弱了，脆弱到只需要一场洪水，就能露出骨子里的恶。”

　　他的目光落在伯翰脚踝的勒痕上，瞳孔微微收缩：“那天在地下室，你可以不管那个孩子的。”

　　“我是警察。”伯翰的语气很坚定，“保护他们是我的职责。”

　　齐世笑了，这次的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职责……真是个有意思的词。”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该走了，再待下去，我的‘同类’会不安的。”

　　“等等。”伯翰抓住他的手腕。

　　齐世的身体僵了一下，伯翰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肌肉在轻微颤抖，像受惊的鱼。他的手腕很细，却意外地有力，皮肤冰凉，带着海水的湿意。

　　“为什么救我？”伯翰盯着他的眼睛，“你想毁了这座城，我是你的阻碍。”

　　齐世低头看着被抓住的手腕，又抬头看向伯翰。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浅灰色的眼睛里映着粼粼的水光，像盛着一片海。

　　“不知道。”他轻声说，“也许……是想看看，人类的‘正义’，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轻轻挣开伯翰的手，转身走向水边。白衬衫的衣角在风中扬起，像一只展开翅膀的白鸟。他没有回头，一步步走进那片灰绿色的水域，直到水没过胸口，身影才渐渐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水面下，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伯翰坐在原地，直到夕阳完全沉入水面，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齐世手腕的冰凉触感。

　　他想起齐世说的“古老”，想起他眼睛里的痛苦，想起他最后那句“想看看人类的正义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原来所谓的反派，也有自己的立场和伤痛。原来所谓的正义，在更宏大的时间尺度里，竟显得如此单薄。

　　水面上，他的倒影随着波纹轻轻晃动，旁边仿佛还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穿着白衬衫，浅灰色的眼睛，带着海水的气息，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模糊了正邪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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