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上

　　翌日下午三点差十分，沈端推开了那家私人咖啡店厚重的木门。
　　店内空间不大，空调开的很足。
　　装修是极简的工业风混搭着温暖的木质元素，空气中流淌着低回的布鲁斯音乐，仅有寥寥几位客人分散在角落，私密性极佳。

　　他一眼就看到了迟判与。
　　年轻人今天穿了一件轻纱质地的黑色高领，外搭深咖啡色的麂皮薄夹克，下身是合身的黑色休闲裤，衬得他腿长肩宽，肤色愈发白皙。
　　他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旁，正低头摆弄着桌上的一套手冲咖啡器具，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看到沈端时，眼睛亮了亮，像投入了星子。
　　他立刻站起身，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比阳光更晃眼。

　　“沈总，很准时。”他迎上来，姿态比上次更从容了些，但眼底的雀跃依旧掩饰不住。
　　沈端微微颔首，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套显然专业且价值不菲的手冲器具，以及那罐已经打开的、散发着淡淡果香的瑰夏咖啡豆。
　　“设备很专业。”沈端语气平淡地评价。
　　“兴趣爱好，略懂皮毛。”迟判与谦虚了一句，手上动作却行云流水。

　　他熟练地温壶、磨豆、布粉，修长的手指操控着水流的粗细和速度，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一场艺术表演。“希望能不负这豆子，也不负……沈总的期待。”
　　最后几个字，他微微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暧昧。

　　沈端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操作。
　　氤氲的热气带着咖啡独有的醇香和隐约的茉莉、佛手柑气息弥漫开来，将两人笼罩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
　　很快，一杯清澈浓郁、色泽金黄的咖啡被递到沈端面前。
　　“尝尝看？”迟判与眼神期待地看着他，像等待夸奖的孩子。
　　沈端端起精致的陶瓷杯，先嗅了嗅香气，干净而富有层次，确实如他所说。然后才小心地啜饮一口。
　　复杂的风味在舌尖依次绽放，明亮的果酸，绵长的甜感，余韵带着蜂蜜般的温润。
　　“不错。”
　　沈端放下杯子，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以他的挑剔品味，这声“不错”已属难得。
　　迟判与脸上的笑容加深，自己也尝了一口，然后状似无意地说：“其实冲咖啡和与人相处有点像，水温、时间、手法，都要恰到好处。太急，会苦涩；太缓，又会平淡。”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沈端，带着点试探：“沈总觉得呢？”
　　沈端迎上他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他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小家伙在隐晦地表达他的“耐心”和“技巧”，也在试探他对这段关系的看法。
　　“理论上是这样。”沈端身体微微后靠，避开了直接的回应，将话题引向更安全的地带，“不过，豆子本身的品质，才是决定性因素。劣质豆子，再好的技术也回天乏术。”
　　他在暗示，他沈端，就是那颗需要被证明价值的“豆子”。
　　而迟判与，需要展现出足以匹配他这份“品质”的“技术”和……资格。
　　迟判与眸光微闪，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非但没有受挫，反而觉得这场游戏更有挑战性了。
　　“当然。”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所以我才选了最好的豆子，不是吗？”
　　他顿了顿，忽然从随身带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扁方的丝绒盒子，推到沈端面前。
　　“对了，这个……算是庆祝我们第一次‘正式’咖啡约会的……小礼物？”他语气轻快，带着点玩笑的意味，眼神却紧紧盯着沈端的反应。
　　沈端没有动那个盒子，只是挑了挑眉：“我们什么时候有了需要庆祝的‘约会’？”
　　“从我拿到您微信的那一刻起，在我这里，就算数咯。”迟判与回答得理直气壮，带着点小无赖的霸道。

　　沈端看着他，忽然低笑了一声。
　　他伸手，打开那个丝绒盒子。
　　里面是一条深蓝色的真丝领带，颜色沉稳，但细看之下，上面有着极其精致的暗纹，在光线下会折射出微妙的光泽，既符合他日常所需的稳重，又暗藏了一丝不动声色的风骚。
　　品味再次得到了印证。

　　沈端合上盒子，没有说收，也没有说不收。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我四点钟还有个会议。”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着，目光落在迟判与脸上，“咖啡很好，谢谢。”
　　又是这种恰到好处的告别，不给任何明确的承诺，却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
　　迟判与也站起身，脸上不见丝毫失落，反而笑容依旧灿烂：“那我期待……下一次能找出更配得上您的豆子。”
　　沈端不置可否，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迟判与一眼，目光扫过那个被他留在桌上的丝绒领带盒，语气平淡无波：
　　“领带，颜色太跳了。”
　　说完，他推门而出，消失在咖啡店外。

　　迟判与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个未被带走的领带盒，又看了看沈端消失的方向，非但没有沮丧，嘴角反而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没有带走礼物。
　　但他也没有明确拒绝。
　　而且……他评论了“颜色太跳”，这意味着他仔细看了，甚至在心里衡量过是否适合自己。
　　这种曖昧的、留有余地的态度，对于沈端这样的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信号。

　　迟判与拿起那条领带，指尖感受着真丝顺滑冰凉的触感。
　　“嫌颜色跳？”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没关系，哥哥，我们慢慢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系上我送的任何东西。”
　　包括，一条名为“恋人”的无形纽带。

　　这场品鉴，品的是咖啡，更是彼此的心意与手段。
　　而结果，双方似乎……都还算满意。

　　距离那场私人咖啡店的“品鉴”又过去了几日。

　　沈端的生活依旧被密集的工作行程填满，仿佛那段插曲并未留下太多痕迹。
　　只是偶尔，在审阅报告的间隙，他的目光会无意识地扫过办公室角落那盆长势喜人的绿植，然后，那个穿着麂皮夹克、认真冲煮咖啡的漂亮身影会一闪而过。

　　这天下午，助理抱着一个不大但包装异常考究的纸箱走进他的办公室，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
　　“沈总，有您的快递，寄件人信息只有‘C’。”助理将纸箱放在办公桌一角。

　　沈端从文件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箱子上。
　　“C”？他认识的，名字以这个字母开头的人不少，但会用这种方式联系他的……

　　他心中已有了猜测。
　　“知道了，你去忙吧。”沈端语气如常。
　　助理依言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沈端没有立刻去拆那个箱子。
　　他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待签文件，才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端详着那个箱子。
　　包装得很用心，没有花哨的装饰，但纸张的质感和捆扎的丝带都透露出寄件人不俗的品味。
　　他拿起裁纸刀，沿着封口胶带利落地划开。
　　打开箱盖，里面是填充得满满的雪梨纸和拉菲草，拨开松软的保护层，露出的并非他预想中的任何办公用品或常规礼物，而是一个造型简约雅致的陶土花盆。
　　花盆里，不是娇艳欲滴的切花玫瑰，而是一株看起来颇为幼嫩、带着些许枝叶的植物幼苗。深绿色的叶片尚且稚嫩，但形态已经初具风骨。
　　旁边夹着一张对折的卡纸。

　　沈端拿起卡片，展开。
　　上面是打印出来的一行字，字体优雅潇洒：
　　「想看你为我费心的样子。」

　　没有落款。
　　沈端的目光从卡片移到那株幼苗上，辨认了片刻，认出这似乎是一株玫瑰的幼苗，而且并非寻常品种。
　　他拿起手机，对着幼苗拍了一张照片，利用植物识别软件稍作查询。

　　结果跳出：
　　龙沙宝石（Pierre de Ronsard）
　　藤本月季，经典品种，以花朵层层叠叠的优雅形态和柔和的粉白色调闻名，培育需耐心，成长周期较长。

　　沈端放下手机，看着那株在陶盆里安静生长的幼苗，再回味着卡片上那句话，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高明。
　　比起那些转瞬即逝、华而不实的切花，这株需要投入时间、精力、耐心去呵护才能见证其绽放的幼苗，无疑是一个更巧妙、也更意味深长的隐喻。
　　迟判与在告诉他：我不要你一时兴起的垂青，我要你长期的、持续的“费心”。
　　我要的，不是一个短暂的吻，而是一场共同培育的、等待花开的过程。
　　这种近乎笨拙的、却又直击核心的浪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拗和心机，精准地绕过了沈端对那些流于表面追求的防御机制。

　　他确实被取悦到了。
　　沈端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柔嫩的叶片。然后，他拿起内线电话。
　　“帮我联系一位靠谱的花艺师，或者植物养护专家，”他对着电话那头的助理吩咐道，“咨询一下龙沙宝石玫瑰幼苗的日常养护要点。”
　　挂断电话后，他再次看向那株幼苗，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也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模糊头像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咖啡店定位那里。

　　他拍了一张幼苗在办公桌上的照片，发了过去。
　　配文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很难养。」
　　没有感谢，没有疑问，更像是一种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的陈述。
　　信息发出去后，沈端没有等待回复。
　　他将那盆龙沙宝石幼苗小心地挪到窗边能接触到散射光的位置，然后便重新投入了工作。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迟判与的回复来了，是一张图片。
　　点开，是一只骨节分明、十分漂亮的手，正握着一只银制的小喷壶，细致地给另一盆看起来更茂盛一些的龙沙宝石幼苗喷水。背景是阳光充沛的阳台。
　　紧接着，文字信息跳了出来：
　　「没关系，哥哥。我的这株长得很好，我可以慢慢教你。」
　　「我们一起养，看谁的花先开？」
　　沈端看着屏幕上的图片和文字，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此刻脸上那得意又带着点讨好、仿佛摇着尾巴的小狐狸模样。
　　他没有再回复。

　　但窗边那株新来的、幼嫩的龙沙宝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这间充斥着理性与数据的办公室，注入了一缕鲜活而缠绵的生机。
　　一场关于等待与陪伴的较量，无声地开始了。
　　而这一次，沈端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甚至……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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