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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战
"妹妹海量。"卫璎上前一步,腰间铃音陡然转急,"何必同个丫鬟计较?我与沉戟哥哥自小一处长大,情分自是不同些……”
她眼波流转,抿唇轻笑:“沉戟哥哥还心疼妹妹一个人,初来乍到,怕你劳神伤身,特意嘱咐府中庶务仍交由我暂且打理。妹妹若短缺什么,千万莫同姐姐客气。"
王昭蘅心头冷笑,面上却沉静如水。她抬手扶正髻间银簪剑,冰凉的触感刺醒神智,将那点初来乍到的惶惑强行压下。
"璎姑娘慎言。"她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家中唯有嫡亲胞妹,素日里也只听得她唤我一声'阿姐'。断没有叫旁人姐姐的道理。"
她目光平静地迎上卫璎僵住的视线:“从今往后,璎姑娘还是唤我‘夫人’吧。”
一旁的牛大勇冷汗涔涔。卫璎昨日还称病难起,今日便与新夫人论起姊妹了?这……这不合伦常啊!更棘手的是将军临行前那道矛盾的命令——既要"小心看管",又嘱"听之任之"。
卫璎面上笑意如潮水退去,只剩一片冰冷沙岸。她指节绷紧,玄色袍袖被攥出深痕,福身时,腰间铃铛抢先撞出一串碎响,冷语才随后递来:"府内刚办了大事,沉戟哥哥又走得仓促,诸多琐事缠身,恕卫璎不得闲叙。"
王昭蘅眯起眼。好一个青梅竹马,连称谓都省了,绝口不提“喜事”,这婚事是未征得她同意了?
茜色裙裾旋出流云弧度,卫璎忽又回眸。铃音似远还近,像诱惑又像警告:"西角门后的暮园……景致颇为萧瑟,乃是府中禁地。夫人若嫌嘈杂——"她故意拖长尾音,"切莫寻那处的清静。"
"墓园?"王昭蘅脱口而出,心下凛然。将军府本是前朝遗府,莫非真如市井传言,青砖下埋着数朝枯骨?
"不过是暮云四合时,景致殊异。"卫璎轻笑,玄袖一振,信手拂过,像是在拍打并不存在的灰,"将军最厌怯懦之态,当年代北王帐前七进七出,血染战袍犹自谈笑啖肉。还望夫人莫失了将军府的威仪。"
她将"夫人"二字咬得极重,每个音节都像淬毒的银针,狠狠扎来。
王昭蘅眸光清冽,不着痕迹地掠过卫璎紧攥的袖口,唇角微勾:“不劳璎姑娘费心。我既嫁入将军府,便是此间主母,威仪自在心中,何须外求?倒是姑娘,操心庶务已是辛劳,还要分神记挂这些细枝末节,着实辛苦。”
她顿了顿,在卫璎骤然变色的目光中缓缓补充:“至于暮园,既是禁地,本夫人自会小心。璎姑娘似乎对此地格外关注?莫非……另有隐情?”
“隐情?” 卫璎怒色忽褪,浮现诡秘笑意。她逼近一步,腰间铃铛轻响,声音压低:"夫人既然问起,卫璎倒想起一桩旧事。去岁也曾有位贵客,对暮园'好奇'得紧,夜半潜入……"
她尾音拖长:"第二日,人便不见了。沉戟哥哥只说,那位客人思乡心切,连夜归家了。"
这话里的威胁,裹着亲昵称谓,像冰冷的蛇缠上脚踝。
王昭蘅心下一凛,指尖轻拂银簪剑刃:"是么?那这位客人,想必是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她抬眼直视卫璎,"璎姑娘这般熟知内情,莫非当时也在现场?还是说这'送客'的差事,本就经了姑娘的手?"
卫璎没料到王昭蘅不仅不怕,反而将矛头更尖锐地指向了自己,她瞳孔微缩,手指骨节发白。她死死盯着王昭蘅,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夫人好利的牙口。” 卫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玄色衣袖一振,"但愿你这身硬骨,能撑到沉戟哥哥回来亲自'掂量'的那天!"
她转身离去得又快又急,铜铃乱响,泄露出狼狈与怒气。
王昭蘅立在原地,卫璎的话在她心中掀起波澜——那位"消失"的客人,是确有其事,还是虚张声势?
晨风掠过庭前古柏,发出铃音似的簌簌声。
一声。
又一声。
敲打在刚刚开始的囚笼岁月里。
————————
王昭蘅独自提着泥金裙裾穿过九曲游廊,绣鞋踏在青砖上的声响,竟比檐下铜铃更寂寥。金线并蒂莲在石面上磨出簌簌细响,像无数银针在扎这桩荒唐婚事。
指尖无意识抚过髻间银簪剑。这是她唯一敢带的“嫁妆”——阿娘临行前戴在她发间的新妇装饰,如今倒成了的防身利器。
穿堂风带起仆妇回避的衣袂声。那些刻意低垂的头颅,都在无声宣告:孤身嫁来的新妇,第二日便被抛下,合该被这深宅吞噬。
忽然极想念小棠暖烘烘的怀抱,若那傻丫头在,定会一边哭一边替她焐手,把银锁片晃得叮当乱响。
记忆被勾回出阁时——
"姑娘,凌霄不怕。"阿姐的贴身丫鬟跪行至跟前,捧着的鎏金博山炉叮当作响,"纵是大姑娘嫁过去,奴婢也是要跟着的……"
小棠早已哭成泪人,死死攥着她的嫁衣袖口。
“傻丫头,我先去探路。”她当时轻抚小棠发顶,笑得云淡风轻,心底却何尝不是波澜暗涌,“若是福地,自会接你同享富贵;若是龙潭虎穴——”
她顿了顿,将鎏金缠臂钏塞回妆奁,“我留着这些身外物足矣,何必让你们同陷险境?”
如今,一语成谶。这将军府,果然是龙潭虎穴。
目及这御赐的将军府,八十一根盘龙柱撑起的门庭,衬得“镇北”匾额蒙着尘。三百府兵正在廊下穿梭,卸红绸的卸红绸,拾箭镞的拾箭镞。玄甲冷衣映着战旗,与满堂金玉格格不入。
昨日的喜庆就像一场浮华梦。
却算不得什么好梦。
戌时三刻的梆子声撞碎送亲队的鼓乐,新刷的朱门大开,檐角铜铃在暮色里叮当乱响,却不见半点喜气。
“将军令,特以战甲代行雁礼!”
那盔顶红缨浸着羌戎血,在烛火下凝成暗紫色,惊得王氏宗亲倒抽冷气。
“胡闹!”裴玠的怒喝犹在耳边。那柄横在杉木案上的玉箫,至今想来仍觉铮然作痛。
而她——
猛地跨前三步。
砰!砰!砰!
三记掌击劈在护心镜上,震得虎口发麻。
双手执起缠枝莲合卺杯,一盏敬洒天地,一盏泼向铁甲裂痕。
酒液蜿蜒成血泪,一滴一滴
砸在满堂宾客的嗓子眼。
"恭迎夫人回府!"玄甲卫的齐喝至今仍在骨髓里震荡。
王昭蘅苦笑着抬头。满堂宾客中,也唯有裴玠的眼神带着真切的担忧。他深夜递进来的镇魂曲,真当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不过他也只当是给阿姐壮胆,却不料阴差阳错地落在了她手中。
想到此处,她不禁抿唇——什么天作之合,那裴家郎君分明对阿姐无意。她果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傻丫头。
裙裾扫过石阶,带起几片焦黄的合欢叶。原是取"夫妻好合"的吉兆,此刻在青石缝间被碾作尘泥。
"三朝回门时若独身返家……"她蓦地收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昨夜他冷硬的告诫仍在耳边:“安分守己,可保平安。”
当时竟还替他寻尽借口——终究是错付。
说什么“出征”……连三日回门都不屑与她做戏,与“出逃”何异?
他倒洒脱,一走了之,徒留这“将军夫人”的空名——要她如何“安分”?又怎能“守己”?
王昭蘅望着空寂的庭院,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
那她呢?是困在这锦绣牢笼里,独自演完这场戏;还是……
出征,还是出逃?
这念头刚起,她自己先是一怔——
西苑突来陌刀破空的呼啸,混着春虫嗡鸣灌入耳中。她扶住冰凉的雕花阑干,云髻间银簪剑随之一颤,晃碎满地斜阳。
转过月洞门,喧闹忽然隔了层雾。
只见老墙爬满枯藤,一柄铜锁锈迹斑斑。偏那锁眼处凝着鲜红锈迹,似未干的血。
穿堂风卷着纸钱灰扑面,半张焦黄符纸卡在门缝,朱砂咒文裂在“镇魂”二字正中。
院门深处,似有铃音遥遥相引,像极了卫璎腰间铜铃的声声彰显。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
“咔哒”。
铜锁竟应声弹开。
暮园?她盯着那把锈锁心下生疑——既是禁地,为何连个守卫都无?挂把破落锁唬人?
索性扒着门缝细看。荒草萋萋间隐着一条青石小径,尽头黑漆门上的“禁”字墨迹淋漓,起笔收锋竟与萧沉戟诗中“莫问铁甲几时歇”的“莫”字如出一辙。
“好你个萧沉戟……”她心火骤起,既等不及陪我回门,我又何惧这禁地?扯断门框蛛丝,闪身钻进半人高的荒草丛。
绣鞋踩过湿滑青苔,她抬脚直踹门板——却似撞上棉花!那门竟是虚掩的!
收势不及踉跄跌入园中,双手深深陷入漆黑泥土,银簪剑应声而落。她慌忙撑起身,颈间旧伤擦过枯枝,泛起阵阵刺痒,只得随手挠着。
这莫不是《异闻录》记载的艳殊秘境?她揉着刺痛的掌心,不信洛京能有这等殊色,竟沿着青石小径往深处走去。但见玄土之上丛生异株,阔叶垂露泛着靛蓝幽光,紫雾在枝桠间流转如活物。
几息之间,视线如蒙薄纱,她浅喘着扶额,惊见指尖漫起青黑——前几日绣锦囊的针眼处,蛛网状黑丝正缓缓游走。颈间旧伤突如蚁群啃噬,衣领下竟浮现蛛网般的青纹。
芭蕉叶在她眼前扭曲变形,藤蔓阴影似毒蛇游走。她想扶住石阶,双腿却似陷在流沙,浑身力气正被一丝丝抽离。
暮色四合,紫雾毒瘴愈浓。
王昭蘅倚着廊柱滑坐在地,望着银簪剑上蔓延的墨色纹路
脱力弯起唇角:"好一个暮色殊景……"
当真要用人命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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