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岛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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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那个周六下午我随佩恩先生出门。风很冷,三月份的天,头天夜里竟然下了场雪,街上铺了层细碎的雪泥。佩恩先生披着件沙俄产的紫貂毛皮大氅,仍有些怕冷,上车前咳嗽了好几声。我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他的身体不好,我猜测是肺疾,因为之前在他的办公室里时我还留意到橱柜里放着半瓶鸦片酊。
      汽车引擎在清冷的空气里哒哒作响,轮胎碾过地上的薄雪发出湿滑的咯吱声。车窗上凝着雾,我擦出个巴掌大的小口,只能看到外面陆续点亮的街灯和模模糊糊的人影。
      我们一路沉默,车子转入一条更宽的街道,两侧的路灯变得稀疏,远处隐约有一排明亮的拱形窗,那是栋位于海滨的建筑,黄铜铭牌在周围夸张的有灯光装饰的招牌中显得雅致而低调。
      佩恩先生整理了一下袖口,“不要紧张,苏利文,这次你只需要看着,别说太多话。”
      “如果有人向我发问呢?”我紧张的攥着手心。
      “你不必回答每一个问题。”
      “那如果他们追问呢?”
      佩恩先生笑了。“他们不会追问。”
      我想这就是对“不必回答每一个问题”的正确演示。车子稳稳地停在俱乐部门口,佩恩先生一踏出车门,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便热情地过来与佩恩先生握手寒暄。
      “约翰尼?有些日子没有见你来过了。罗伯特近况如何?”
      “他的妻子病了,恐怕时日无多,他辞职回乡之后我就没有合意的搭档了。”佩恩先生揽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到这个陌生人面前。“这是亨利,我的老朋友把他交给了我,他还在接受训练,不过我认为他值得培养。亨利,这是克劳福德先生,我们可敬的治安官。”
      我规矩地上前打招呼,虽然我时常想要被当成大人,但此时此刻我清楚的知道对待孩子和成人的标准差异巨大,后者未必是我能招架得住的,因此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天真。
      “这么小?”克劳福德面露讶异,“看样子阿什福德家的小子马上就不是俱乐部最年轻的成员啦。”
      他们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起那些我没听说过的名字和琐事,我不敢放松地听着,对于谈话的内容全然不明白,只觉得从未听佩恩先生说过这么多的话,讲到兴致高昂处他的语速变快时,他的英国口音听起来尤为浓重,吞音连字,使我几乎要听不清楚。正当我走神之时,我的目光被旁边一家古董商店吸引了。
      玻璃橱窗里摆着一个大约一英尺高的玩具熊,金棕色的绒毛柔软蜷曲,深棕色的玻璃眼珠被头顶一束倾泻的灯光照得熠熠生辉,它坐在一堆丝质软帽和珠宝首饰之间,像个被溺爱的孩子。
      怎么会有人舍得将这样一个玩具熊卖给古董商店?我暗暗想着,也许是某个家道中落的富人急用一笔钱,从仓库里把崭新的礼品拿出来变卖,或是某个被宠坏的小女孩有太多玩具不再想要它,于是被和一堆旧物一起打包出售了吧?总归卖掉它的一定不是对它珍而重之过的那个主人。
      我小时候一直都想要一个玩具熊,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克制向双亲表达这样不齿的欲望,女孩才玩布娃娃,男孩应该去野地里疯跑,骑脚踏车或者玩那些更有男子气概的东西。
      忽然,我从橱窗玻璃的反射中撞上了身后人的目光,我回过头,忍不住笑出来,那是个穿浅灰色短外套的年轻男人,他的领子柔软下垂,细长的领角贴在西装里,走动时轻轻摆动,像一对小翅膀,一点也不像此刻顶着我的脖子的硬领。他年纪大概二十出头,金棕色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眼睛明亮。看着他,我不由地轻笑了一下,因为他看上去简直活像橱窗里的那个玩具熊!实在太巧了,刚刚我还思考了半天谁会拥有它,现在看来,如果有谁应该成为它的主人,那一定就是他。
      那青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向我回以微笑,我一时间有点慌乱,但佩恩先生的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背上,我赶紧随他走进了俱乐部大门,不出一会儿,我就把门口的插曲忘在了脑后。
      门一关上,外面的寒冷就被齐茬切断。这里与雪岛俱乐部喧闹欢乐的气氛完全不同,人们三五成群分散坐在牌桌周围,大部分人看起来都四五十岁,我猜他们要么是银行经理和律师,要么就是政客。
      佩恩先生摘下帽子,与几位绅士寒暄。他们谈的全是我听不明白的事情,只有在提及具体数字的时候那些信息才偶尔被我的耳朵成功接收,但那些数字的单位如果是美元的话,那简直超过我想象的界限。我牢记自己的使命,好好看着绝不多话,学着其他人的年轻随从一样站在他身后,替他收放牌盒,偶尔为他添酒。他喝得不多,但并不是滴酒不沾,我想起萨姆曾经告诉我佩恩先生从不饮酒的传闻,惦记着回到俱乐部以后也许可以告诉他这件事,但又意识到虽然没有人对我耳提面命,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应该讲给外人听,顿时为自己不谨慎的想法悚然一惊。
      “我明白你对那座桥的热情,迈克尔。”佩恩先生说。“但请别在州长那里白费力气了。你若把时间和钱都用在那种公开的宣传或宴请上,迟早会引起国税局的兴趣。”
      财政官朗迈克尔.朗斯代尔身材矮小,铁灰色头发,有一张坚毅的面孔,他抚弄着手里的牌,迟迟没有放下。
      “雪岛有潜力成为超越弗雷多和黑山城的娱乐胜地,那座桥非常重要,也许在海滨修建再多的木板路都也比不上那座跨海大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争取。”
      “砺湾的竞争力太强势了,除了度假地,他们还有港口。”佩恩先生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就算真的想吸引投资者,桥也不会是正确的起点。我们花了二十年才让游客相信雪岛的夏天比黑山城更体面。如果州长觉得你打算把预算花在一场永远完不成的工程上,恐怕连我们木板路上的商店都保不住。”
      朗斯代尔烦躁地挠着下巴,“你到底想说什么,约翰尼?”
      “我想说,”佩恩先生柔声答道,“你尽可以坚持去请州长喝酒,州长也许会答应,但等到选举结束他就会出尔反尔。”
      朗斯代尔叹了口气,沉默片刻,低头看着手里的牌,终于将其中一张推到桌上。
      “约翰尼,你怎么总能这么理智?”
      佩恩先生耸了耸肩,“我做过无谓的挣扎。”
      朗斯代尔先生是个极其糟糕的牌手,我甚至察觉了佩恩先生在有意相让,但他还是输多赢少,连我都看得有些好笑,。
      “感觉无聊了?”忽然有人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话,我吓得一激灵,抬头一看,竟是在门口遇见过的那个青年。他将手插在裤兜里,越过我的肩头观察着牌局。
      “他们说你是和佩恩先生一起来的,你是他的什么人?”
      佩恩先生没教过我如何应对如此直白的打探,我脑子里千回百转了无数个念头,说实话似乎有悖于佩恩先生的叮嘱,直说这不关他的事又太没有礼貌了,而他完全没有得不到答复就体面离开的自觉,我涨红了脸,最后憋出一句:“抱歉,我不会说英语。”
      佩恩先生忽然肩膀一抖,接着猛烈的咳嗽起来,我慌忙上前递给他一杯水,他边咳嗽摆手拒绝,面上带着控制不住的笑意。
      我也意识到刚才的回答似乎有些欠妥。但事已至此我只好继续装下去,然而那人没完没了,见我又退到佩恩先生身后,他又继续凑过来和我搭话:“C’est qui, pour toi, M. Payne ?”(法:佩恩先生是你的什么人?)
      这下我真的听不懂了,只好板着脸继续装傻。
      他摸了摸后脑勺,有点疑惑地说:“Bist du Deutscher?”(德:你是德国人吗?)
      我岿然不动。
      他疑惑地自言自语:“难道是俄罗斯人?”
      牌局刚好结束,佩恩先生一脸无奈地回过头,“本尼迪克特,饶了亨利吧,他被你吓得连英语都不会了。”
      那青年冲佩恩先生笑嘻嘻地一歪头,“我只是好奇嘛,他才多大?13?14?”
      “他快上大学了。”佩恩说,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的责备。
      “真的?”他一下来了兴致,“你准备主修什么?”
      我与佩恩先生对视一眼,互相以为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法学。”我说。
      “哲学。”佩恩先生说。
      “法哲学。”佩恩先生补充。
      “你们真是一帮老学究。”本尼迪克特夸张地假装打哈欠。
      佩恩先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亨利,你在这儿站得够久了,让本尼带你去看看俱乐部其他地方吧。”
      我猜他不想继续被我们两个的谈话骚扰,只好跟着本尼走出牌室,他像得逞的小孩一样领着我,我想他在中学里一定也是那种一呼百应的孩子王。
      “俱乐部里有好多奇怪的规矩吧?”本尼迪克特边走边低声问,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地方闷得很,”他孩子气地皱着鼻子,带着我从休息区逛到阅览室再到小会客厅,一路介绍着每个房间的功能。其实我真的有些事情想要问他,既然一直都是他在说,我想这不算违反了少说多看的原则,于是我鼓起勇气发问:“本尼,大学是什么样的地方?”
      “大学?说实话,虽然虚长你几岁,我的经历对你恐怕也没什么参考价值。”他说,“大学里的机械工程学院基本上就相当于在工厂上班,你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体面的经历。”
      我内心好奇他把我当成了什么样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学机械工程呢?”我问。
      他轻哼一声,“我就是不想遂了我父亲的愿,他总想让我学法律,但我干不来那些无聊的事,抱歉,我不是说你无聊。”他歉意地一笑,“但是我想,要么是创造新东西,要么是改进旧东西,除此以外,人生就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了。你呢?你为什么想学你的法哲学?”
      “唔,不是所有人都能把爱好变成工作嘛。”我含糊其辞。我还有更多问题想问,但又生怕多说多错,幸好他没有注意我的局促。
      “啊,对了,请在这里等着我,”他转身跑进存衣处,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纸袋递给我。“给你的。”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从他手中接过包裹,从开口往里瞧,竟然是进门前那个我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的玩具熊。
      “抱歉,我之前还以为你是俱乐部里哪位绅士的小儿子,以为你会喜欢这个,”他面露羞赧,不好意思地挠着脖子。“没想到你已经这么大了,不过,反正我已经买下了,你若不想要,扔了就是。”
      我低头望着那只玩具熊,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这样赠予礼物,不知该不该收下。佩恩先生会同意吗?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他的意见?可是这样说大概会给这个真诚的年轻人难堪吧?
      “啊,原来你们在这儿呢。”
      我回头,看见佩恩先生正站在我身后,已经披上了大衣。我有点不知所措,慌忙间几乎想要把玩具熊藏起来,然而随后我就意识到他无论如何都已经看到它了。
      他打量我片刻,微微一笑。
      “他送你的,你就拿着吧。”
      “佩恩先生,你们这就要走了吗?”本尼似乎还有点恋恋不舍。
      “怎么?想留他和你玩办家家酒吗?”佩恩先生好笑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你的父亲在到处找你,快去他的包间吧。”
      我跟在佩恩先生身后走出俱乐部,司机正开门等候。
      “也许应该让你也学会开车。”佩恩先生对我说。
      “我?”我吓了一跳。
      “还是不了。”他自己反驳了自己,微笑地看向我,大概是那半杯威士忌起了作用,他面色微红,似乎心情很好,话也多了起来。“你看上去还像个孩子,开车怕是总要被警察拦住盘问。”
      我对此不太高兴,人们很难认真对待孩子。
      “不要随便接受俱乐部里的人送你的礼物。”佩恩先生接着说,“本尼那小子除外,他向来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喜欢你罢了。”
      我点头,心里却想不明白人要怎么通过送礼物来执行坏心思,我毕竟不是州长,恐怕即使是贿赂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你们都聊了什么?”他问。
      “只是大学之类的。”我说,“他说机械工程系基本上就是在工厂上班。”
      “他这么说?”佩恩先生笑起来,“那你呢?等你上了大学,你想学什么?别告诉我是法学,我想听真实的答案。”
      “我想......也许是商业学校,财务管理之类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个答案是我准备了很久的,但这个答案并非真正属于我。车厢里放着个小脚炉,在冰冷的车厢内温度仅够烤热脚尖,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冻结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我自己。
      佩恩先生没有立刻接话,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像是在审视我。
      “财务管理听起来很务实。”他淡淡说。“但务实的决定不一定是好决定,尤其对一个年轻人来说。”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玩具熊。纸袋的棕色皱纹在我膝头微微起伏,像是随时会泄露我的心虚。
      “您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问。
      “因为你在犹豫。”他轻轻咳两声,侧过头看向窗外模糊的灯光。“人在谈论梦想的时候是不会犹豫的。”
      我沉默了。
      “你真正想学什么?”他忽然又问了一遍,语气柔软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我有许多想学的,数学、历史、建筑,甚至文学。但那些东西像是属于别人世界里的奢侈玩具,不属于我。
      我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佩恩先生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只是轻轻点头。“不确定也好。花时间想清楚总比说谎要强。”
      他说到“说谎”时看了我一眼,我立刻脸红起来,想到自己在牌室里假装不会英语的窘态。好在他只是笑笑,没有追究。
      外面风雪已止,这是个晴朗的夜。远处的海面在月光下闪烁着一条断续的银线。在汽车爬上通往雪岛俱乐部的小坡时,我靠在窗边,看到了俱乐部熟悉的尖顶和林立的窗格。
      汽车停稳,我们将要下车,当我为佩恩先生撑着车门时,他忽然开口,“如果你真的想要从事财务工作,我想你会对我的工作有兴趣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来楼上给我帮忙?毕竟这些天我的确用得上一个新记账员。”
      我的惊讶写在脸上,说实话,我压根没想过他竟然还需要工作。
      见我的表情,佩恩先生好笑地说:“看你这么惊奇,莱斯利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是谁在为俱乐部的账目做最后的审计?”
      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莱斯利是兰伯特先生的教名,结结巴巴地说:“这……他从未对我提起。”俱乐部的财务问题从来不在我考虑的事情列表内,我只是个传菜倒酒的侍者罢了。话说回来,这段时间我倒也确实见过好几次兰伯特先生懒散地俯身在柜台上对着账簿挠头,想来会计师罗伯特离开的这段日子他是被赶鸭子上架了。
      “只要你想,从下周起你就可以来我的办公室。你知道,你可以看看你是否真的喜欢这份工作,总比在大学里再后悔要强。”他心满意足地靠回车座椅背上,似乎心情不错。“我刚好有注册会计师执照,为我工作的经验是可以算作实习履历的。我可以从市政官那里为你要一封推荐信,在那之后你甚至可以去耶鲁的商学院,我想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当然!我非常愿意。”我激动地有些手颤,下意识地抱紧玩具熊,弄得纸袋皱巴巴的。
      佩恩先生向我微笑,面上闪过一丝疲惫。“下周日莱斯利会给你一份新的排班表,时候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他说罢,便转身沿着侧廊慢慢走进俱乐部深处。他的皮鞋在木地板上敲打出空洞的回音。俱乐部的主厅里仍然喧闹,灯火通明,他却孤身一人走进那深沉的夜色中去了。
      我抱着玩具熊,站在门廊下的夜风里,愣神半晌,也向我与萨姆共同栖身的那个小棚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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