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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血色
第四章旧年血色
自巫蛊风波后,永和宫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我虽未被禁足,却也依着皇后娘娘的吩咐,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晨省,几乎不再踏出宫门半步。薛贵妃那边暂时没了动静,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比直接的刁难更令人窒息。
这日午后,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坐在窗前,看着雨丝如织,心中烦闷难以排遣。瑾妃被静姝缠着讲故事,容嫔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听雨轩。
她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我们二人。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光线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浸透了这潮湿的寒意。
“云裳,你可知,皇后娘娘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没看我,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我心中一动,隐约感觉到她将要触及那些被深埋的宫闱秘辛,轻轻摇了摇头。
“她刚嫁入东宫时,不是这样的。”容嫔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追忆,“那时的沈芷兮,眉眼鲜活,笑起来像沾着晨露的海棠,连先帝都曾赞她‘灵秀逼人’。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对她亦是极尽爱重。”
她的语气平淡,却让我仿佛窥见了一丝那个早已逝去的、明媚鲜妍的皇后影子。
“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刚满十七岁。那是皇上的嫡长子,万众期待。”容嫔的声音渐渐染上寒意,“怀相一直很好,直到八个月时,一日在御花园散步,脚下不知怎的一滑,虽被宫人及时扶住,并未摔实,却受了惊吓,当夜便发动了。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一个成形的男胎,却是个死胎……接生的嬷嬷说,孩子脐带绕颈三周。”
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头一阵发紧。
“那之后,娘娘消沉了许久。皇上那时待她还算有几分真心,时常宽慰,后来她才慢慢缓过来。隔了一年多,又有了身孕。这一次,东宫上下如同铁桶一般,饮食起居无不精心,瑾妃那时还是良娣,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总算是平安足月,生下了一位小皇子,取名‘长安’。”
长安……长乐安康。这名字里寄托了多少殷切的期盼。
“小长安生得玉雪可爱,极其聪慧,十个月便会含糊地唤‘娘亲’,是娘娘全部的寄托。皇上那时虽已登基,政务繁忙,对这个嫡子也是疼爱有加。”容嫔的语调在这里微微一顿,变得异常艰涩,“就在长安快满两岁的时候,出了天花。”
我屏住了呼吸。天花,在这宫闱之中,几乎是与死神划等号的恶疾。
“疫情来得凶猛。为了不波及他人,未央宫被封禁。皇后娘娘坚持亲自照料,谁劝都不听。瑾妃……她幼时出过花,脸上留了浅浅的几颗麻子,便不顾危险,主动请旨进去帮忙。她们两个,几乎是日夜不歇地守着那个孩子。”容嫔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我进不去,只能在宫外守着,听着里面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最后那几天,长安烧得糊涂了,浑身滚烫,却还伸出小手,给哭得几乎昏厥的皇后擦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母后……不哭……’”
容嫔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圈已微微泛红:“孩子最后还是没了。娘娘抱着那具小小的、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身子,整整三天没有松开。从那以后,她的身子就彻底垮了,心……也像是死了一半。”
我感到脸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那样一个被父母珍爱、本该拥有锦绣前程的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湮灭在深宫之中。
“那……那天花……”我声音哽咽,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猜测。
容嫔冷笑一声,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天花来源‘查无可查’,最后只处置了几个照看不力的奶娘宫人。可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偏偏就在先帝意图议储,几位宗室老王爷接连上书请立嫡子为太子之后,长安就染上了这要命的恶疾?”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后来,瑾妃暗中查了许久,查到当初那个在御花园洒扫,导致娘娘第一胎受惊的小内监,在事发后不久就‘失足’落井而亡。而长安出花前几日,曾有尚服局的人往未央宫送过一批新制的夏衣,其中一件小袍子的内衬,据一个后来‘暴病身亡’的洗衣宫女说,摸起来似乎有些异样……”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是了,若非人为,何以两位皇嗣皆遭不测?而且手段一次比一次隐蔽,一次比一次狠毒!
“那……第三个孩子呢?”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
容嫔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遥远。她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那是在长安去后第二年,娘娘好不容易再次有孕。这一次,皇上似乎也察觉了什么,派了重重侍卫守护未央宫,饮食皆由瑾妃和我亲自打理,所有进出物品严加盘查。我们都以为,这次万无一失了。”
“娘娘怀着身孕,终日郁郁,但为了孩子,也强打精神。直到怀孕七个月时,薛凝霜,那时还只是薛嫔,她的父亲立下战功,她圣眷正浓,时常在御前走动。一日,她送来一幅《百子迎福图》,说是名家所作,预祝娘娘一举得男,福泽绵长。东西检查过,并无不妥,画轴、颜料都无毒。”
“娘娘本不欲收,但皇上当时在场,说了句‘薛嫔有心’,便让收下了。那画就挂在娘娘寝殿的外间。”容嫔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谁知那画用的颜料里,掺了一种极罕见的西域香料,平日无毒,但若与娘娘每日安神汤里的一味药材相遇,日积月累,便会形成一种慢性的寒毒……不伤母体,专损胎元……”
我捂住了嘴,才抑制住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如此隐秘阴毒的手段!竟是通过两种原本无害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达成目的!
“等太医察觉脉象有异时,为时已晚。娘娘八个多月时早产,生下的孩子……是个畸形的女胎,浑身青紫,落地便没了气息。”容嫔的声音冷得像冰,“娘娘亲眼见了那孩子……当场血崩,几乎跟着去了。太医拼尽全力,才抢回一条命,但身子彻底坏了根基,再也不能有孕。”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连眼泪都仿佛被冻住了。我无法想象,皇后娘娘是如何一次次承受丧子之痛,如何从那个灵秀逼人的少女,变成如今这般形销骨立、心如死灰的模样。每一次满怀希望,换来的都是锥心刺骨的绝望,而施加这些痛苦的,竟是身边笑靥如花的“姐妹”!
“那……皇上呢?皇上难道不知情吗?”我颤声问。
“知情?”容嫔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是恶疾,第三次……是娘娘自己福薄,保不住皇嗣!每一次,证据都‘恰到好处’地断了线,每一次,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释。皇上……他需要薛家的兵权,需要平衡前朝势力。死几个未长成的孩子,与他稳固的江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可能……乐见其成。”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是啊,皇上怎么会不知道?他或许不是主谋,但他默许了,甚至可能纵容了这一切的发生!为了他的权术平衡,他牺牲了自己的嫡子,牺牲了发妻的健康和所有的欢愉!
“薛凝霜……”我念着这个名字,齿缝间都透着寒意。
“她仗着家世和皇上的默许,行事越发狠辣。许良娣,就是后来的许德妃,当年也曾有过身孕,便是折在她手里。二公主体弱,在冷宫中一场‘风寒’夭折,难道真是意外么?”容嫔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刀,“云裳,你现在可明白了?在这宫里,有些人,从不是你不去招惹,她就会放过你的。你的存在本身,你的家世,甚至皇上对你流露出的些许不同,都可能成为你的催命符。薛凝霜如今对付你的手段,比起当年对付皇后娘娘,简直如同儿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屋檐下滴落着残雨,一声声,敲在死寂的夜里,也敲在我冰冷的心上。
我原本以为,只要安分守己,只要不争不抢,就能在这深宫中求得一片立锥之地。如今才明白,这想法是何等天真可笑。从我被选入宫,成为制衡苏家棋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置身于这腥风血雨之中,无从逃避。
皇后的悲剧,瑾妃的隐忍,容嫔的冷眼,还有那些悄无声息消失的皇嗣和妃嫔……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沾满粘稠血液的网,将我紧紧缠绕。
容嫔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将一方干净的素帕递到我手中,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眼泪没有用,害怕也没有用。云裳,想要活下去,光靠别人的庇护是不够的。皇后娘娘护得住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你得自己立起来。”
她看着我,眼神深邃:“看清楚这宫里的残酷,记住这血淋淋的教训。然后,擦干眼泪,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灯下,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容嫔的话,回想着皇后娘娘苍白的面容,瑾妃眼底的担忧,还有薛贵妃那看似美艳实则毒辣的笑脸。
往日的懵懂和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我抚摸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与决绝。若我始终弱小可欺,那么苏家的命运,我自己的命运,乃至将来可能存在的、我血脉相连的孩子的命运,是否会重蹈覆辙?
不,绝不。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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