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缪斯

　　三天后，墨核艺术中心。

　　极具未来感的白色展厅内，光线经过精密计算，聚焦于中央舞台。台下座无虚席，国内外主流艺术媒体、投资界人士、以及众多独立设计师和艺术家济济一堂。

　　徐加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站在舞台中央，身后是巨大的全息投影，变幻着“墨核”平台的标志性视觉元素。

　　“在过去，艺术被圈禁在特定的殿堂，被少数人定义，被更少数人收藏。”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展厅的每个角落，清晰、冷静，不带多余的情绪，只有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时代变了。技术的洪流，终将冲垮一切人为的壁垒。”

　　全息投影切换，呈现出“新匠人基金”的巨大LOGO和核心概念。

　　“今天，墨核正式启动‘新匠人基金’，首期投入十亿。”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不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设计师们，眼中都闪烁着渴望与激动，“基金将为选中的每一位新匠人，提供从资金、技术、到全球渠道的全方位支持。如果你渴望用新材料、新语言、新思维表达自我，加入我们，让我们一起构建崭新的艺术生态。”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的目光热切地投向徐加。

　　发布会结束后，徐加在后台休息室，接过周徽递上的平板，上面是基金启动后短短几小时内收到的数百份申请摘要。

　　“反应比预期更热烈。”周徽汇报，“其中有三位，是陆氏集团‘薪火计划’之前重点接触过的年轻匠人。”
　　徐加：“告诉评审团，那三个人，重点评估。只要技术过硬，创意够新，条件可以给到最优。”
　　“是。”周徽记下，随即又补充道，“另外，陆氏那边有动静了。为了应对许老被我们挖走，林若音女士在今天上午的内部会议上，部署了关于时光的印记展览的新策略，据说她会亲自带队，去拜访几位退隐多年的国宝级大师。”

　　徐加滑动屏幕的手指微微一顿。
　　周徽敏锐地察觉到了：“需要处理吗？”
　　“不用了。”徐加将平板递还给周徽，语气淡漠，“由她去。”
　　周徽接过平板：“明白。”
　　徐加停顿了一会，说：“帮我查一查，陆延都在做些什么。”
　　周徽立刻会意：“好的。”

　　……

　　一周后，上海国际会议中心，华夏艺术产业年度峰会。

　　主会场内座无虚席，业界精英、资本大鳄、媒体记者汇聚一堂，气氛热烈。这是观察行业风向、建立人脉的绝佳场合，也是各方势力暗自较劲的舞台。

　　“各位，”墨核的市场总监何起之正站在台上，他身后巨大的全息投影开始同步呈现流动的数据与图像，“当我们谈论艺术的价值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是拍卖行不断刷新的成交记录？是博物馆里被小心珍藏的孤品？还是那些被少数人定义、被更少数人拥有的特权？”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全场，让这个问题在每个人心中沉淀。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艺术市场建立了一套精密的稀缺性游戏规则。我们被告知，价值来源于材料的稀有，一块特定的矿区，一种绝迹的颜料。”

　　全息投影上，浮现出苏富比和佳士得的拍卖数据曲线，以及一些天价艺术品的特写，伴随着醒目的红色箭头和问号。

　　“但这一切，真的是价值的基石，还是……”他声音放缓，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质疑，“人为构建的虚妄？”

　　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一些传统画廊主和收藏家皱起了眉头。

　　“让我们看看数据。”何起之抬手，指向投影，上面开始快速滚动经过可视处理的行业报告，“全球艺术品交易中，超过87%的份额被顶尖的1%的艺术家和机构垄断。这意味着，绝大多数创作者的声音被淹没，他们的价值不被规则所认可。而维系这套规则运转的——鉴定、保险、仓储、物流——其成本最终都由渴望接触艺术的人们来承担。”

　　他的语气变得更具批判性：“我们花费巨资，为了一幅‘有故事性’的画争得头破血流，却对其中蕴含的美学思想与创造力本身，视而不见。这套体系，保护的究竟是艺术，还是附着在艺术之上的、层层盘剥的利益链？”

　　话锋一转，全息投影上的内容骤然变化，呈现出充满未来感的界面和蓬勃发展的数据。

　　“墨核要做的，就是重构这套体系。”何起之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有力，“我们利用区块链技术，解构稀缺。数字原生的艺术品，其价值不再依赖于物理材料的唯一性，而在于其创意、其思想、其文化符号的独特性。我们相信，技术的本质是打破资本壁垒，是民主化。”

　　演讲结束。
　　台下陷入短暂的寂静。

　　随后，年轻一代像是终于缓过神来，兴奋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此同时，年长者不动声色坐在台下，脸上是一股潜藏的对未知的警惕与不安，似乎有什么正在动摇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压轴的是陆氏集团。
　　全场目光聚焦在缓步走向讲台的陆延身上。

　　他今天穿着白色定制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站在讲台前，往上拔了一下话筒高度。

　　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陆延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微卷的黑发随意地散在额前，唇角天生带着三分上扬的弧度，即便此刻神情严肃，也掩不住那股养尊处优的贵气。

　　开口前，陆延看了眼台下坐在前排的林若音，寻求鼓励，而彼时，林若音的视线正落在他左手小指上戴着的尾戒，以及某个潮牌限量款的领带夹。见状，陆延装傻咧了咧嘴角，开始他的演讲。

　　“各位来宾，下午好。”他开口时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稳。“刚才我们听到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变革的精彩观点。数字技术确实为我们打开了新的视野，但在这里，我想邀请各位把目光收回到一些更本质的问题上。”

　　他说话时习惯性地微微挑眉，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既认真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即便是在阐述严肃的商业观点，那双桃花眼里依然流转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世间一切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身后巨大的投影屏上浮现出“价值的锚点”五个大字。

　　“当我们在谈论艺术的价值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是数据的流动性？是算法的精确性？还是可以被无限复制的数字代码？”他的声音在会场里回荡，虽然努力保持着庄重，但尾音里依然带着几分特有的慵懒腔调。

　　“陆氏珠宝传承百年，我们始终相信一个朴素的道理：真正的价值，必须有一个坚实的锚点。这个锚点，是匠人指尖的温度。是老师傅在雕刻一件作品时，那不可复制的呼吸节奏。是刺绣大师在创作时，根据当天光线微妙调整针法的直觉判断。”

　　屏幕上出现一组匠人工作时的特写照片，布满老茧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镶嵌宝石。陆延的目光扫过这些画面，神情难得地认真起来，但不过片刻，他的手指又无意识地开始转动着讲台上的激光笔。

　　“数字可以模拟形态，但模拟不了创作过程中那些即时的、充满灵光的判断。这就像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可以写出合乎语法的句子，但写不出充满生命体验的诗词歌剧。”

　　陆延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经意瞥向前排的林若音，林若音向他点了个头，陆延继续。

　　投影切换至“时间的重量”五个字。

　　“价值需要时间的重量。在陆氏的档案库里，有一枚传承了四代的胸针。它最初属于一位民国时期的女性教育家，后来传给了她的战地记者女儿，再传到一位芭蕾舞者手中，最后传到今天的女企业家手里。”

　　屏幕上依次展示这枚胸针在不同时代的主人手中被珍藏的历史照片。

　　“这枚胸针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宝石和工艺，更在于它见证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女性的独立之路。每一道细微的划痕，都是一段历史的见证。这种经由时间沉淀的故事，是任何技术都无法赋予的。”

　　画面再次切换，这次是“情感的容器”五个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艺术应该是情感的容器。在座的各位可能都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祖母留下的玉镯，父亲赠予的腕表，爱人求婚时的戒指，这些物件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它们的市场价格，而是因为它们承载了我们最珍贵的情感记忆。”

　　“数字资产可以交易，但很难传承这样的情感。”

　　“创新很重要，但我们不能因为追逐新的可能性，就否定那些经过时间检验的永恒价值。”

　　“陆氏相信，最好的未来，不是用新技术取代旧传统，而是让新技术为传统赋能，让千年的工艺通过现代设计重获新生，让古老的传承通过数字传播触及更多人。谢谢大家。”

　　语毕，陆延微微鞠躬。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尚未完全平息之时，观众席一个身影缓缓起身。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会场内响起：“很精彩的演讲，陆先生。您对传统的珍视令人感动。”

　　这个声音——

　　林若音微微一怔，下意识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当看清那个站在前排右侧灯光下的高挺身影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

　　徐加微微停顿，目光落向左侧，和陆延同为陆氏集团的林若音。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她想起那夜在许老家中，他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说出“彻底毁灭”四个字。

　　此刻，他手里握着工作人员递上的话筒，继续用那冷静的声音说道：“但我有几个疑问。”

　　“第一，您强调匠人手艺的不可复制性，但现实是，这些国宝级大师正在老去，而年轻人不再愿意花费数十年去掌握一门可能被技术替代的手艺。您所说的传承，究竟要如何解决这个根本性的断层？”

　　“第二，关于时间赋予的价值。您展示的那枚传承四代的胸针确实动人，但请告诉我，在今天的中国，还有多少家族能够像这样四代传承一件珠宝？当生活方式已经发生根本改变，我们是否在将个别案例浪漫化，却忽视了大众真实的需求？”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徐加的声音依然平静，却每个字都带着锋芒，“您把数字技术简单理解为复制和模拟，这是不是对技术的误解？技术不是在复制现实，而是在创造新的现实。当您还在谈论如何保存过去时，未来已经来了。”

　　全场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刚刚完成演讲的陆延，只见他脸上表情略显僵硬，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陆延张了张嘴，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已不再是先前的夸夸其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关于传承的问题，我们陆氏一直有薪火计划，我们陆氏……”
　　陆延试图重复一些在公司内部会议上听到过的点，但因为从来没有用心去理解过，只是任由残缺的知识点凌乱地飘在脑子里，此刻更是缺乏深层的逻辑支撑。

　　他卡壳了。

　　台下开始响起细微的议论声，那些目光如同针尖，刺在陆延眼中。
　　他下意识地看向台下林若音，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求助。

　　与此同时，徐加将陆延的窘迫，慌乱尽收眼底。
　　就在场面即将陷入尴尬的冰点时。

　　“徐总的问题非常深刻，请允许我代表陆氏补充几句。”

　　一个清晰、冷静的女声响起，打破了僵局。

　　林若音从容起身，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备用话筒，她看到徐加当下朝她投来的目光。

　　“首先，关于传承断层。”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就像陆总刚刚提到的，陆氏集团一直有在进行薪火计划，我们持续在与顶尖美院合作，设立专项奖学金和工作室，引导他们在理解传统精髓的基础上，运用现代工具进行符合当代审美的再创造。”

　　徐加一瞬不瞬的深邃目光，令林若音心悸。她说完一段后，下意识移开眼眸，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才慢慢将目光重新落向徐加。

　　“其次，关于时间价值与大众需求。徐总说得对，四代传承的胸针是特例。但陆氏关注的，并非仅仅是物质本身的传承，而是‘传承’这一行为背后，当代人对于情感联结、对于生命印记载体的永恒需求。我们推出的‘个人史’定制系列，正是为此服务。我们为每一位客户打造独一无二的珠宝，记录他们生命中重要的节点——毕业、创业、爱情结晶。这件珠宝，就是他们家族历史的起点。我们不是在贩卖怀旧，而是在帮助当代人，开启属于他们自己的传承故事。”

　　“最后，关于技术。我们深知技术创造新现实的能力。但我们必须清醒，技术是工具，是画笔，而画笔的价值在于它描绘了什么，触动了谁。陆氏正在探索的，正是如何利用包括数字技术在内的一切先进手段，将情感的容器打造得更为精准、更具互动性、更能跨越时空引发共鸣。”

　　她看着徐加，眼神已愈发平静：“陆氏始终认为，未来不是取代，而是融合。传统需要科技的翅膀，科技也需要人文的温度。陆氏愿做这场融合的探索者，也期待未来能与徐总在这方面合作。”

　　寥寥数语，举重若轻。不仅化解了刁难，更将话题巧妙引向陆氏与墨核合作的可能性。台下议论的风向立刻转变，从对陆延能力的质疑，转向了对两大巨头联手可能带来的价值潜能的兴奋猜测。

　　林若音将那些细微的讨论声听在耳中，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弧度。她转而直视徐加，语气从容：“请问徐总，还有什么需要为您解答的吗？”

　　徐加下颌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一个清晰的认知击中了他，陆延不过是个摆在台前的幌子，真正在背后支撑着陆氏，接招的人，是林若音。

　　他迎上她平静的目光，喉结微动，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没有了，谢谢陆太太。”

　　……

　　峰会结束后不久，徐加位于香港的办公室。

　　周徽将一份报告呈递到徐加面前：“徐总，按照您的要求，对陆延个人及其关联产业进行了深度梳理。这是分析报告。”

　　徐加接过平板，指尖快速滑动。报告详尽列出了陆延名下的资产和投资，重点在他近期脱离陆氏集团主业、独立运作的几家公司和投资基金。

　　一家主打潮流艺术的投资基金，延世资本；
　　几家入股的高端夜店和潮牌买手店；
　　一个挂着他名字的青年艺术扶持计划。

　　徐加的目光落在延世资本上，指尖轻轻点了点。

　　周徽见状，精准展开：“这家基金，近半年主要在谈两个东南亚潮流IP项目，已经进入最后的尽职调查阶段，预计下个月初签约。”

　　“抢过来。”徐加言简意赅，“估值可以给到他们预期的百分之一百二十。条件只有一个：独家、排他。”

　　周徽眼神微动，立刻领会：“明白。我会亲自去办，确保万无一失。”

　　“还有，”徐加抬起眼，眸色深沉，“他投资的那几家夜店和买手店，查一下他们的消防、税务、版权授权。找到漏洞后，不用再汇报我了，直接把消息放给对口的媒体和监管部门。”

　　“是。”周徽记下。

　　“至于这个青年艺术扶持计划……”徐加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嘲，“在他公布最终获奖名单前一周，启动未来艺术家全球奖项。评审名单要足够权威，奖金是他的三倍，宣传覆盖面做到他的十倍。”

　　周徽心领神会。

　　“去做吧。”徐加将平板还给周徽，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繁华景象。

　　周徽无声退下。

　　办公室内恢复寂静。
　　徐加缓缓靠向椅背，修长的手指交叉置于身前。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