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颜策

　　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苏珩几乎是将将支撑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来的，腿脚像是灌了铅，一屁股重重坐在殿中央的紫檀木圈椅上，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喟叹，脖颈后仰，完全靠在椅背上，任由身体深深地陷进柔软的锦垫里，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他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一直静候在侧的喜儿立刻悄步上前，微微倾身，动作熟练而轻柔地为他解开沾满尘土、被柳条抽破了几处的脏乱外袍。

　　他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衣带和纽扣之间，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可能牵动伤处的部位，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殿下每次出宫，总要带些‘彩头’回来。”

　　“喜儿，你是不知道，”苏珩顺势抬起酸痛的胳膊，方便他动作，嘴里不满地抱怨着，声音带着点委屈，还夹杂着嘶嘶的抽气声。

　　“今天我出宫，运气背到家了！又！又！又被沈钰那个混账东西带着他那帮狐朋狗友给堵了，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他空着的那只手揉着自己依旧酸痛的手臂和肩膀，指尖在衣料上按压着：

　　“嘶……痛死了！那柳条抽人是真疼！”

　　他越说越气，情绪激动之下，竟忘了喜儿正俯身靠近他为他整理衣襟，猛地就要站起来理论，结果头顶狠狠地创到了喜儿的下巴。

　　“哎呦！”两人同时痛呼出声。苏珩捂着被撞疼的头顶，呲牙咧嘴地又坐了回去，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他回头看向站在身后、同样揉着下巴却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出来的少年，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但那点笑意迅速被更强烈的兴奋取代。

　　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抓住圈椅的扶手，身体前倾，眼睛发亮地看向喜儿：

　　“不过！最重要的是，正当我想着今天怕是要豁出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一个特别厉害的侠客，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从天而降救下了我！”

　　他眼睛发亮，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一只手模仿着云无咎出击的动作，另一只手则做掀翻状：

　　“当时沈钰那小子正好抡圆了膀子要给我一记狠的，结果，就被那人，‘砰’地一下，整个掀飞出去了！那速度，快得像鬼魅！那力道，沈钰少说也得飞出去两三丈远！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喜儿脸上的笑容不减，他仔细地将换下的脏衣服叠好，交给候在一旁垂手而立的宫女，并挥手示意其立刻送去洗衣房仔细浆洗。

　　随后，他走到桌边，端起一只一直用暖盅温着的白玉碗，用银匙轻轻搅动了一下里面炖得晶莹剔透的银耳莲子羹，这才轻轻放到苏珩手边的小几上，笑着顺着他的话问：

　　“然后呢？殿下就没好好谢谢那位侠客？”

　　“然后？”

　　苏珩接过温热的玉碗，双手捧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另一只手却兴奋地拉住喜儿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边的绣墩上带：

　　“然后我就觉得吧，这肯定是个千载难逢、不可多得的人才啊！这绝绝对对是天！定！的！缘分！那我怎么能放过？我就灵机一动，发挥了我的聪明才智，连哄带……呃，是诚心诚意地邀请，总算把他暂时收入麾下了！”

　　他语气得意，舀了一勺羹汤，吹了吹气，才送入口中，清甜的滋味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像只被顺毛的猫。

　　一碗热羹下肚，身上暖和了不少，思绪也活络起来。他放下空碗，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忽然想起一事，凑近喜儿，压低了些声音问道：

　　“对了，喜儿，你说……如果我现在向父皇请求，在宫外开个府邸，他会不会同意？”

　　他掰着手指算，指尖在空气中点着，“我今年都快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可就弱冠了，总不可能还一直挤在这深宫里吧？诸多不便。”

　　喜儿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神色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心微凉，轻轻捂住了苏珩的嘴，另一只手则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唇边，声音也压得极低，带着警示的意味：

　　“殿下慎言！您不是不知道，陛下这几年为何独独将您安排在，这离乾清宫最近的文华殿居住，这其中的深意……何必非要挑明呢？”

　　苏珩被他捂住嘴，也不挣扎，只是抬起眼睫看着他，等他说完，才伸手将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拿开，握在手里片刻才松开。

　　脸上那副嬉笑轻松的样子也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椅臂：

　　“是，我知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父皇在想什么，在期待什么。可问题是，在别人眼里，我苏珩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没什么本事的废物皇子。”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窗边，指尖挑起厚重的窗帘一角，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与无力：

　　“如今有沈贵妃压在这六宫之中，与她那权倾朝野的弟弟沈翊里应外合，党羽遍布朝野……

　　要不是还有云丞相一党在朝中勉强支撑、与之抗衡，这大越的江山，将来指不定是姓苏还是姓沈呢！父皇的想法……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的。”

　　他这些话像是在对喜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积压许久的忧虑终于在此刻泄露出些许。

　　喜儿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暗芒，他快步上前，再次止住了苏珩的话头，手指紧张地蜷缩了一下，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殿下！”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不说还不行了？”

　　苏珩转过身，看到喜儿那副又气又急、忧心忡忡的模样，连忙举手做投降状，语气软了下来，走过去拍了拍喜儿的肩膀：

　　“这文华殿，里里外外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自己人，怕什么？她沈媛再厉害，说到底也还是个妃子，还没厉害到可以和父皇明目张胆地叫板……”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喜儿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带着不赞同的神色。

　　苏珩瞬间败下阵来，连连摆手，做出求饶的姿态：“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了总可以了吧？你别那样看着我。”

　　喜儿见他服软，神色这才稍霁，紧抿的唇线放松下来。

　　他不再多言，只是恭敬地弯下腰，伸出手臂请苏珩起身：

　　“好的，相信殿下自有分寸。”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殿下今日出宫，招揽那位高手的事，可是办成了？”

　　提到这个，苏珩立刻把刚才的烦闷抛到了脑后，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挺直了腰板，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说：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亲自出马！虽然费了些口舌，但总算没白跑这一趟！”

　　喜儿看着他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语气也轻快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夸赞，还轻轻鼓了鼓掌：“殿下真的是太棒了！”

　　“对吧？我厉害吧？”苏珩像只被顺了毛的猫，下巴微扬，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厉害！殿下最厉害了！”喜儿从善如流地应和，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

　　苏珩眼珠一转，趁机提出盘算已久的想法，他拉住喜儿的衣袖，轻轻摇晃：“那你明天陪我一起去逛长安街吧？我都好久没好好逛逛了。”

　　喜儿面露难色，目光扫过殿内各处待处理的文书和器物，犹豫道：“这……殿下，明日我还要打理殿内诸多事务，恐怕……”

　　“诶——那些琐事交给小青她们去办就好了嘛！”苏珩打断他，双手合十，做出恳求的姿态，扯住喜儿的袖子轻轻摇晃，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你都多久没和我一起出去玩了？再说，我还想介绍今天那位救我的大侠给你认识呢！你就不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

　　喜儿看了看他兴奋又期待、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表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无奈地点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抬手替他理了理刚才弄乱的鬓发：“好吧，依殿下。”

　　“好诶！”苏珩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双手高举，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喜儿看着他孩子气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却不失时机地指了指角落里的鎏金刻漏，提醒道：

　　“那现在，可以睡觉了吧，殿下？您看，都已经快子时了。”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明天……不是还要上朝的吗？”

　　“好诶……嗯？！”苏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垮了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肩膀也耷拉下来：

　　“不要啊——我还有好多今天的精彩细节没和你说呢！那个侠客戴着个奇怪的面具，武功路数也怪得很……”他一边说，一边试图赖在原地。

　　他还想挣扎一下，却被喜儿不由分说地拉住胳膊，半推半就地带到了床边。

　　“行了，我的好殿下，有什么话，留到明天去长安街的路上再说也不迟。”

　　喜儿一边替他脱下外衫，动作轻柔却坚定，一边将他按坐在床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快躺下吧。”说着，弯腰替他除去鞋袜。

　　苏珩不情不愿地躺下，嘴里还在嘟嘟囔囔，身体却老实地缩进了被子里。

　　喜儿细致地为他掖好被角，又将床帐整理好，放下内侧的纱幔，柔声道：“我就在殿外值守，殿下若是有事，照旧拉铃唤我便是。”

　　“哦……”苏珩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喜儿吹熄了几盏明亮的烛火，只留下远处一盏昏暗的长明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喜儿转身退出内殿的背影。

　　苏珩翻了个身，面朝里，终于也歇了继续分享的心思。

　　浓浓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直打架。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不过他为什么总感觉，有什么挺重要的事情，被他忘记了？

　　算了……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被褥里，脸颊蹭了蹭光滑的锦缎面，思绪已经变得迟钝。明天再说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晚上……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睡意构成的深潭里，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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