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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照
消息是无法被完全封锁的。穹明集团董事长秦未阑离世,如同一座山峦突兀沉寂,在无数人心中落下了一道无声的惊雷。
尽管葬礼极力低调,在西郊的早晨举行,然而,黑色的车辆依旧沉默地泊满了林荫道旁,蜿蜒成一条无声的河流。得益于林律师团队事先的周旋,现场没有任何一家媒体,维持着一种奇异的、紧绷的肃静。
灵堂内,空气里弥漫着百合与白菊混合的、过于庄重以至于显得不真实的气息。低沉肃穆的背景音乐,仿佛为整个空间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纱。
景初站在最前面,纯黑的定制套装裹着她过分瘦削的身体,像风中一支即将熄灭却仍顽强挺立的烛火。
沉痛的悼词通过音响缓缓流淌。发言者用凝练而敬重的语言,描绘着那位“杰出的企业家”、“智慧的引领者”、“慷慨的慈善家”。每一个头衔都金光闪闪,每一个形容词都无可指摘,它们共同编织出一个遥远而完美的形象,一个属于报纸头版和商学院案例的符号。
可这些宏大的赞颂穿过景初的身体,却落不进心里。她的意识,被更具体、更鲜活的感官记忆野蛮地占据着。
她想起的,是那个凌晨刚结束跨国会议回家,带着一身寒意与疲惫,却还要固执地先拐进厨房,掀开砂锅盖子,看她有没有乖乖喝完那碗山药排骨粥的秦未阑。
她想起的,是雷雨交加的深夜,她被噩梦魇住惊喘着醒来时,那个会在睡梦中下意识就将她冰凉的双脚裹进温热的腿间,手臂环紧,用带着浓重睡意的沙哑嗓音模糊安慰“别怕,我在”的秦未阑。
那些被世人仰望的品格,落在她的生命里,只是熬干的夜、温存的粥,和雨夜里一个本能的拥抱。
林律师在她身侧后半步,像一座沉默的塔楼。他会在必要时,以极低的声音提示一两个上前致意者的姓氏与身份。这不是社交,是一种无声的庇护,让她在这片权力的静默森林里,不至因信息隔绝而更加无措。
流程在压抑的寂静中走向尾声。人们再次无声地、依次将手中的白色菊花轻轻放在棺木旁,然后悄然离去,动作轻缓,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场被精心设定的、过于安静的告别。
景初站在这个无形漩涡的中心,却感觉一切声音都离她远去。她只看到光洁的棺木上不断累积的白色花瓣,被窗外透进的、清冷的天光映照着,显得格外刺目。
人群几乎散尽时,一位满头银发、气质卓绝的女士缓步走了过来。她并未依照流程放下花,而是径直走到景初面前,停下。她没有伸手,只是用那双沉淀了岁月与智慧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景初,目光里有种复杂的审视,最终化为一种深切的、几乎刺痛人的了然与悲悯。
她的视线短暂地掠过不远处覆满白菊的棺木,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回忆的重量。
“她走得……很安静。” 女士的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比任何哀哭都更沉重。“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安静。就像她这个人,总是做得太多,说得太少。”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掂量接下来这句话的分量,然后才将目光重新落回景初苍白的脸上。
“她提起过你,” 她说,“她说,‘那孩子,像荒野里长出的韧草。’”
她没有等景初的回应,甚至没有期待任何回应。说完,她从随身的手拿包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素白的信封,递到景初面前。
那信封的材质和样式,与林律师交给她的第一封,一模一样。
“按照她的嘱托,”女士的语气平缓而笃定,“现在,它该交到你手上了。”
景初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信封。
老夫人极轻微地、几乎是仪式性地颔首,便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门口那辆等候已久的黑色轿车,如同水滴汇入深潭,消失不见。
灵堂彻底空了下来。白色的花瓣凌乱地散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像一场仓促落幕的雪。
林律师没有催促,他安静地等着,直到景初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稍稍回神,目光有了焦点。
景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节哀。车已经备好,如果您状态允许,关于遗产的事,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详谈。"
景初茫然地点了点头。
黑色的轿车穿过清晨的街道,最终驶入西郊一处静谧的别墅区,最终停在一栋现代风格建筑前。景初从未踏足过这里,但此时她根本无心想这是哪。
玄关的感应灯渐次亮起,映出一个极致整洁的空间。客厅的摆设昂贵而克制,像高级酒店的样板间,每一件物品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
在客厅落座后,林律师从公文包中取出文件动作庄重得像在举行某个仪式。
"根据秦女士生前的安排”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产生细微的回响:“她将个人持有的全部集团股权及关联权益,永久性注入'既白慈善基金会'。该基金会将支持贫困地区儿童的全程教育。”
“‘既白’……”
景初感觉心像是被刺了一下,那是秦未阑资助她读书时用的化名,是照亮她青春的光。
至于留给您的部分,"林律师继续道,语气平稳如常,"包括这处别墅,你们共同居住的公寓,以及她在各地的几处房产,都已经完成过户登记。"
他稍作停顿,让信息沉淀,然后继续:"此外,秦女士以其个人资产,设立了一支不可撤销的信托基金,您是唯一的受益人。基金的规模……”他报出了一个即便是景初此刻心神恍惚,也依旧能感知到其惊人分量的数字,“……旨在确保您无论未来作何人生选择,都能拥有绝对的经济自由和尊严。”
林律师将一份概述性的资产清单轻轻放在景初面前的茶几上。
“这些是主要部分。更详细的文件,您可以随时查阅。所有法律程序均已完备,您无需为此费心。”他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补充道,“秦女士希望您知道,这一切都属于您,是否使用,如何使用,完全遵从您的个人意志。”
他完成了公式化的陈述但景初空洞的目光,让他似乎必须再说点什么。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视线从景初脸上移开,落在她身后冰冷的壁炉上,声音压低了些许,带上了一种不同于之前的、私人的温度:
“景小姐……她……她很担心你。”
这句话说得极其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景初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前方的虚空里,仿佛没有听见。但她的指尖,在那份冰冷的资产清单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无意识的、细微的折痕。
随即,那点微弱的反应便消失了,她整个人重新被一种厚重的麻木包裹。
林律师紧抿着唇线,微微加快收拾公文包的动作,暴露了那并非错觉。
她沉默良久,轻声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的?"
"主要手续集中在去年十月至十二月完成。"林律师的回答精确得像个计时器。
去年深秋——那时秦未阑还会在周末为她煮咖啡,会在深夜的书房里抬头对她微笑。景初的指甲无意识地陷进掌心。那些温柔时刻的背后,原来藏着这样冷静的告别。
林律师起身告辞,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规律而克制,直到消失在门廊尽头。
别墅彻底寂静下来,大得令人心慌。好像要将景初彻底封存在一个由大理石、水晶和冰冷灯光构成的、华丽而陌生的世界里。
她没有动弹,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那份厚重的资产清单,压在她的余光里,也压在她的心上。每一个零,都是一个烙印,灼烧着她作为“景初”的存在。
她的左手边,是那份厚重、冰冷,代表着一个商业帝国谢幕的资产文件;她的右手边,是那个轻飘飘、书写的未知的素白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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