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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
“哎呀,太子妃自然省得。这不特意求您帮忙吗?”梦茹见势头不对,陪着笑脸,打起圆场,“孙小娘子不曾见过世面,入宫没几日,还未习得宫内规矩。望吴司簿莫见怪。”话落,从衣袖中掏出一对金耳饰,塞到吴瑕怀里。
梦茹是东宫盈露殿仅次于李嫱的女官,从六品,与吴瑕平级。梦茹已经这般赔不是了,她亦不好驳了太子妃的面子。
吴瑕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将金饰踹进袖子,拿起笔架上的细毫毛笔:“行吧,梦茹姑娘都这般说了,我便卖梦茹姑娘一个面子。叫什么名字?”
“孙氏伊拉诺”,梦茹生怕伊拉诺再说错话,抢在伊拉诺开口之前回答,“‘在水伊人的伊,摧枯拉朽的拉,一诺千金的诺。”
“听来并非是中原正统的名字啊,倒像是兀良哈那边的。”
伊拉诺一看吴司簿故意找茬儿,有些不快,欲上前论理,被梦茹拦住。“孙小娘子原本唤作孙氏澄儿,适才被太子妃娘娘赐名为伊拉诺。”
吴瑕被噎得无话可说,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写下她的名字。事一搞完,梦茹立刻将伊拉诺拉出尚宫局。
“你这性子,不磨砺磨砺,终会惹祸上身。”梦茹无奈地摇摇头。据说孙小娘子还是通晓古今的才女,读书读痴了吧?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道理竟不懂?
伊拉诺没说话,跟着梦茹来到尚仪局。确是她不对,一时莽撞,害梦茹损失一对金饰。
小碎步行至上书“局仪尚”三个字的宫室前,梦茹轻舒一口气。尚仪局的赵尚仪是太子妃的人。
梦茹让伊拉诺先在外面等候,太子妃吩咐她和赵尚仪交代几句话。
尚仪局前来来往往有不少宫娥,低头小步快走。伊拉诺注意到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个椎子尖样式的黑色小帽,挺古怪的。
伊拉诺的腿还是有些酸,直接大咧咧地靠坐在一个花圃边。父亲威廉公爵教授的什么淑女仪范,压根就不适合她。
她瞧了瞧自己的双脚,这等小脚别说走路了,站着都疼,更何况昨天还屈膝那么久。伊拉诺趁梦茹不注意,已然将紧紧缠在脚上的长布条偷偷解开扔掉了,好受多了。事实上原身的脚骨早已变形。
裹脚?从小限制女孩脚的发育?与束腰的残忍不相上下呢。
提及束腰,暄朗国的女人似乎不必遭此罪,没见她们穿戴束衣或专门束腰的箍。苗条似乎是暄朗女人天生的优势。整体而言,不论男女,暄朗人较之法诃赛人都清瘦许多,个头倒是差不太多。
进出的小宫娥们望见伊拉诺随性的坐姿,直觉其出格,然无人多嘴劝止。多管闲事是宫中大忌,完成好手里的活计才是正途。
“孙氏,进来。”不是很好听的嘶哑女声从正堂传出。
伊拉诺懒散地掸掸裙摆上的灰,稳步踏进尚仪局。梦茹和一个形容瘦削、穿着得体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榻上说笑,伊拉诺一进来,女人立马收了笑脸,不客气地盯着伊拉诺。
梦茹从乌木罗圈椅立起,冲伊拉诺抚慰一笑,“暂时留这儿,好好跟赵尚仪学规矩礼法。学成之后,等待分配。”经过伊拉诺身侧,停下步子,在她耳边不忘补充一句,“放心,娘娘特意嘱咐赵尚仪用心关照你。”言毕,径直离开尚仪局。
她为什么有种不妙的预感?被赵尚仪用心关照该是件幸事才对。
赵妜勾勾手,示意伊拉诺跟她进内室。
有个四五十岁的婆婆已经在静候。
“这位是曹稳婆。”赵妜介绍道。
伊拉诺点头示意,表示敬重。
曹稳婆引伊拉诺到一张铺设有素净锦缎的小塌:“孙小娘子,请释服,依例受检。”
伊拉诺茫然地缓缓解开衣衫,当肌肤暴露在微凉的清气中,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继而顺着曹稳婆的手势躺卧在小塌上。
粗糙的指肚从伊拉诺的头谨慎地摸索,一路按至肩峰、腰腹,最后停留在尻骨处反复揉压。
伊拉诺盯着曹稳婆斑白的鬓角,略皱眉头。她有点不舒服,倒不是被弄疼,或是觉得羞耻,只是像个物什经人检视的感觉怪怪的。
曹稳婆又继续用两手指指尖审鉴肌肤,从颈部到脚底,无一漏视。其用手分开、屈起伊拉诺的两腿,目光终是落在那隐晦之处。
此刻,仿佛风都停止流动了,伊拉诺轻吸一口气。幸好她这人钝感力十足,对贞洁什么的不甚看重,否则当真会寻个犄角旮旯痛哭流涕。与男人因着感情翻云覆雨是一回事,被人有目的地检视全身又是另一回事。
半晌,曹稳婆的头从伊拉诺两腿间探出,脸上的褶子随着扯出的笑脸而延展。她悠悠起身,沉稳禀报:“骨相亭匀,玉门闭锁,元气充盈。确乃完璧之体,宜男利嗣。”
“好,有劳了。”赵妜挥挥手,曹稳婆有秩序地随宫娥退下。
伊拉诺滑下小塌,赶忙抓起旁侧的衣裳,一件件穿好。
赵妜踮起脚尖取下一个木制药箱,从里面挑拣出一个扁圆小瓷罐递给伊拉诺:“此乃医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收下吧。将其敷在酸痛处,按揉一盏茶功夫即可。省着点用。”
伊拉诺攥着小药罐,有些感动。太子妃真是好人。赵尚仪面上严肃,心地却不坏,晓得她昨日久蹲后腿部酸痛感未消,特意赠送她一瓶伤药。
“这里的书,你随意拿。”话毕,赵尚仪抛给她一本宫规,走神儿的伊拉诺差点没接住。
一下午,伊拉诺啥事没干,将那本厚厚的宫规来回翻看了四五遍。看了个寂寞,对宫规细节一知半解。仰赖原身的文采,字皆识得,但参不透其中的涵义,因上面多为聱牙诘屈晦涩之文。
临了,伊兰诺从赵妜内室顺手抄带走一本《措辞俗语大全》。这本书挺有趣的,意思也不难理解。
入夜,伊拉诺来到尚仪局分派给小宫娥居住的下房。头回见并排铺着十床被褥的狭长形巨床,伊拉诺有些懵。
她睡姿不佳,但也不至于睡着觉裹着被子左右来回翻滚……这床的长度,夸张了吧。而且十床棉被褥,该不会有人会与她同床而眠吧?
如此想着,五六个“床友”就叽叽喳喳地结伴进来了。注意到伊拉诺,突然噤了声,纷纷整理起各自的床褥。
“你们好、呀……”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并没有人回应伊拉诺的打招呼,连个眼神都没给。
伊拉诺是太子妃的人,日后甚至可能会成为小东宫的主子,这是半公开的秘密。同住一屋的小宫娥们怎会没想过讨好巴结她。可惜,若如此行事,被划入太子妃的阵营,自然就意味着得罪了王贵妃。她们只是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草芥,多活一天是一天,暂时避开两派争斗才是明智之举。
比起生平第一次跟九个人住大通铺的不舒适,其他小宫娥的态度更让人糟心。找其帮忙,她们会小心翼翼地同意。但若想进 一步交流些什么,她们便装听不见了。
屋内几盏煤油灯闪耀着疏离的光辉,似乎在提醒伊拉诺:暄朗后宫的属性就是六亲不认。
学规矩从当夜就开始了,伊拉诺因睡姿乱七八糟而被巡夜的赵尚仪揪起来训斥,手掌挨了五下铁戒尺。
伊拉诺轻轻吹了吹灼痛的手掌。做仆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当初应该多善待谢尔德庄园的奴仆佣人的。
平时,教习小宫娥此类小事都是由司仪负责。赵尚仪此次亲自督导这批宫娥,据说是得了太子妃的令旨,怕其他女官会娇惯纵容某位背景特殊的姑娘。
伊拉诺嘴角上扬,保持微笑脸,不露齿。某位背景特殊的姑娘,呵呵,是在说她吧。她的面子还真大,需劳烦赵尚仪亲自出马。她的直觉没错,“用心关照”不可同“好事”挂钩。暄朗人说话果然不能只看表面意思。
很快,伊拉诺就体会到了来自赵尚仪的深切的“关照”。
同样的叩首、屈膝动作,别人做二十遍,她被要求做五十遍。其他小宫娥头顶水碗走十个来回,她需走二十个来回才能吃饭。
好不容易挨到午饭时间,伊拉诺瞅着摆放在白花花、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旁的两根细木棍子,犯了难。
没错,她还不会使用暄朗的餐具——筷子。
在宫外那几天,吃的几乎都是什么扁平状、撒满芝麻的面包(暄朗人所谓的烧饼)或者带馅的蒸面团(暄朗人称作包子的吃食),很是美味。
回宫首日,即前日,梦茹端过几盘子香喷喷的饭菜到配房。伊拉诺观察了半晌梦茹进食的举止,才动筷,不曾想暄朗的餐具如此难用。肚子越饿,越着急,两根木棍越不听使唤,一粒米未进嘴,倒扒拉得瓷碗周围一圈到处是饭粒。对上梦茹疑惑的眼神,她咧开嘴角,笑得无比尴尬,撒谎说她右手抽筋了。梦茹人好,替她去膳房寻来一碗鸡丝笋片粥。幸好东西方勺子是通用的,左手舀粥也非难事。
昨日据说是尚膳监掌印太监李公公的生辰,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他,给全宫的宫娥内监都做了李公公家乡的云吞。吃一坨坨的云吞,勺子就够用了。
暄朗有句俗语叫什么来着,哦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还当真应了这句俗语,早晚得跟两根细棍子拼命。
赵妜察觉到她有异状。伊拉诺故伎重施,苦着脸、扁着嘴卖惨,借口没换,仍是手抽筋。未料,赵妜不吃这套。
“手抽筋?好办啊,那就不要吃了。等你什么时候能和其他人一样正常进食,再吃好了。”
伊拉诺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嗯?她这是被禁食了?当时拜见太子妃,她一定是做错了某事,赵尚仪的“用心关照”明显是反着来的啊。
她留了个心眼,偷偷将筷子塞进衣袖,想着回去勤加练习,争取早日解除禁食的处罚。
饿着肚子又练了一下午,跪啊走啊的,远处的景在伊拉诺眼里都成墨绿色的了。
她回到下房,一头栽进自己的被褥。伊拉诺实在是饿得无力起身。她仗着对这些“床友”有一定的威信力,开口请求睡她隔壁的小宫娥杨姐姐去尚膳监帮她偷一个白面团,不,馒头。
杨姐姐不敢得罪她,战战兢兢地去了,无巧不成话,回来时偏偏撞见去如厕的赵妜,被抓包。杨姐姐没供出伊拉诺,只道自己偷嘴,臀部生生挨了三十下藤条,趴在床上三天没动地儿。
听着杨姐姐一直呻吟,瞅着其衣裳上渗出的一道道交错叠加的血印子,伊拉诺非常愧疚。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她郑重地给杨姐姐道了歉,并掏出赵尚仪给的药膏,帮杨姐姐上药,轻缓地按揉她的伤处。昨天她用了一点,还是很管用的。暄朗的药膏比起法诃赛那些不知什么制成的催吐药剂可靠谱太多了。
杨姐姐挨罚当晚,伊拉诺饥肠辘辘,并未入睡,外面的动静一点不漏都传进耳朵。原本她意欲冲出去,承认主谋是她,顶下三十藤条的罚。残存的理智却告诉她,假如她真的如此作为,按照宫规,杨姐姐会因为撒谎而更惨。思来想去,她最终忍下,没有冲动。
什么鬼地方,一个不小心就会连累到他人。
除了闲时照料杨姐姐,伊拉诺亦没忘记筷子的练习。每到夜深人静,她便一个人悄悄溜出下房,钻到一个角落里。靠着白日对众多小宫娥吃饭动作的观摩,持着偷拿的漆木筷子疯狂夹地上的小石子。在连灌两天水饱后,终于能简单地使用筷子了,除了夹球状物费劲些,其余不妨事。
饥饿,催人上进啊。
赵尚仪见她反手用筷子,以为是个人习惯,没在意。
三个月的训练跟下来,她算是明白赵尚仪给她药膏时为啥话里有话的加了句“省着点用”。
原身亦是个易淤青体质,每日回到下房,膝盖和手肘处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通过熟记宫规,伊拉诺醒悟,以她目前的身份,当初是不够格给太子妃行半礼的。
不过呢,就算太子妃纠正,当时的她也是断然做不出双膝下跪的叩拜礼的。
在法诃赛,骑士、领主一般都是单膝跪地、亲吻手背,以表臣服效忠。双膝叩拜这种卑微的举动连仆人、佣人都不必做。
可惜她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父亲威廉公爵虽是财丰势广的大贵族,法诃赛国王若真的打算惩罚,一般也只能受着。等级社会就是这样,出身、军功决定一切,哪有道理可讲。
她在法诃赛是公爵之爱女,自然可以嚣张任性一些;现在的她,在暄朗,尽管有太子妃照蒙,毕竟没有强硬的家庭背景,行事会被掣肘许多。先前不过是对吴司簿态度傲慢了些,梦茹便需送礼赔罪,可见在真的嫁给太孙以前,于有权势的女官面前她不过是根葱,是否真能成为美味的菜肴还未可知。赵尚仪的态度也印证了她的推测。如此,假如她不收敛原本张扬、跳脱的性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暄朗后宫的凶残程度估计和鞑靼蒙古包有一拼。不循规蹈矩的话,挨饿都是轻的,像杨姐姐那般受一顿皮肉之苦是常有的事。
平日其他小宫娥嚼舌根子,她听过一耳朵。据言,赵尚仪算是宽仁的。与她们同批进宫的小内监,在司礼监的内务堂掌司公公的教导下,十几个已经挨了杖刑。皮开肉绽的模样,可吓人了。
她不禁再一次感慨:这是什么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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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朗皇宫的规矩可是让女主大开眼界了。下一章女主还会遇到点小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