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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粗陶碗的边缘抵在干裂的唇上,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气息直冲鼻腔。碗里深褐色的药汁,粘稠得如同泥沼,映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顾策远眉头紧锁,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随即闭上眼,像饮下穿肠毒药般,仰头将那碗滚烫的液体一饮而尽。灼热的药汁滑过喉咙,如同烧红的烙铁滚过,苦涩的余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那不是单纯的苦,更像是某种无法洗刷的屈辱,混合着战场败亡的腥气,一路烧灼到五脏六腑。
“嘶——轻点!”他忍不住从齿缝里吸着冷气。
阿宝正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胸口缠绕的麻布绷带。少年的动作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莽撞劲儿,手指偶尔会笨拙地刮蹭到刚刚结痂的边缘。每一次轻微的拉扯,都像用钝刀子割着新生的嫩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冷汗瞬间沁满了顾策远的额角,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才勉强将痛哼压回喉咙深处。旧布条被完全揭开,混杂着血腥味和浓烈药膏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阿宝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眉头也皱得紧紧的,嘴里啧啧有声,手脚却还算麻利地清理掉旧药渣,敷上新的、散发着浓烈冰片和草木辛辣气息的黑色药膏,再用干净的麻布重新仔细包扎好。
整个过程对顾策远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当阿宝终于打上最后一个结,他早已精疲力竭,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冰冷的床板上。他几乎是脱力地靠回床头那硬邦邦的茅草垫子上,沉重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
然而,就在他阖上眼,试图从这换药的痛苦中喘息的片刻,小院外原本的沉寂,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被打破了。
“宋姑娘!宋姑娘在吗?”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顾策远下意识地睁开眼,目光透过虚掩的柴门缝隙,投向外面那个小小的、用篱笆围起的院子。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裤脚还沾着泥点的老农,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筐,正局促地站在院中。他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的痕迹,此刻却堆满了淳朴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筐放下,从里面捧出一大捧还沾着晶莹露珠、叶片碧绿鲜嫩的草药,递向站在院中的宋清漪。
“宋姑娘,这是今早刚在后山崖子边上采的‘七叶青’,新鲜着呢!俺记得您说过,这味药不好找,药性要新鲜的才好!”老农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爽直。
宋清漪微微侧首,循着声音的方向,朝着老农走近一步。她伸出那双异常干净、指节分明的手,精准地接过了那捧草药。她低下头,将草药凑近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草木气息。接着,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片嫩叶,放入唇间,用牙齿极其轻微地咬下一丁点,舌尖细细品味着。片刻,她微微颔首,空茫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
“确是上好的七叶青,辛苦您了。”她声音清泠依旧,却带上了一丝温和。她摸索着,从腰间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布袋里,掏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哎哟!使不得!宋姑娘,这钱万万不能收!”老农像是被烫到一样,粗糙的大手猛地推了回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的恳切,“您救了俺婆娘的命!要不是您,去年冬天那场风寒,她怕是熬不过去!这点草药算啥?就是给您背座山来,俺也心甘情愿!”他黝黑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泛红,眼中是毫无作伪的感激。
宋清漪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捏着那几枚被推回来的铜钱。她空茫的眸子对着老农声音的方向,似乎能“看”到对方脸上那真挚的激动。她沉默了一瞬,随即,那淡色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的唇边,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如同初春时节,覆盖着薄雪的荒原上,悄然顶破冰层探出的一点嫩芽尖儿。脆弱,却蕴含着一种无声的、足以融化寒冰的力量。
“多谢。”她没有再坚持,只是轻轻将铜钱收回布袋,对着老农的方向,微微颔首。
老农见她收下草药,这才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了,又絮叨了几句家常,这才背着空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老农刚走,一个捂着肚子、脸色蜡黄、嘴里不住“哎哟哎哟”呻吟的汉子,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挪进了院子。“宋…宋神医…救命啊…这肚子…绞着疼…拉得腿都软了…”
宋清漪闻声,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脚步轻盈而稳定地走回屋内。她的身影穿过门口的光线,带起一阵微弱的药草清风。她径直走向靠墙那排高大的、散发着浓郁混合药香的木制药柜。那些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药匣子上,并无任何标识。
顾策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只见她走到药柜前,那双空茫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她的指尖却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极其熟练地在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木匣子上滑过、叩击、停顿。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和摸索,仿佛那些药材的位置早已刻入她的骨血。
指尖在几个特定的匣子上轻轻一按,拉开抽屉,手指探入,捻出几味形态气味各异的干草药。她的手指在药斗上方几寸处悬停片刻,似乎在感受着药草的气息和分量,随即果断地抓取。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不过几个呼吸间,几味药草已被她抓在手中。她走到桌前,拿起一张裁好的粗黄纸,手指灵巧地翻折几下,便将那些草药包成了一个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药包,递向门口呻吟的汉子。
“煎服,早晚各一次。”她的声音清晰简洁。
汉子如获至宝,连连道谢,捂着肚子,捧着药包也匆匆离开了。
小小的院落并未就此安静下来。
一个半大的孩子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小捆劈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新鲜松脂清香的柴禾,堆放在院角的柴垛旁。一个提着鱼篓、裤腿挽到膝盖的渔夫,将一条还在草绳上活蹦乱跳、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鲜鱼,挂在屋檐下通风的钩子上。他们放下东西,都朝着宋清漪的方向,憨厚地笑着喊一声:“宋姑娘,给您送点柴火!”“宋姑娘这是鲜鱼。”不等回应,便像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般,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每一次放下东西,每一次那质朴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感谢声落下,顾策远都能看到,那个静立在院中、一身素白衣裙的女子,都会微微侧过脸,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颔首。
每一次颔首,那苍白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的唇边,都会再次浮现出那个极淡、极浅的弧度。
像投入死寂深潭的颗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顾策远倚在冰冷的床头,胸口的剧痛依旧清晰,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灼烧。可他的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院中那个清瘦而坚韧的白色身影上。茅屋的简陋,草药的苦涩,村民的喧闹…这一切都与他过往锦衣玉食、肃杀威严的世界格格不入。
然而,那女子唇边一次次悄然绽放又迅速隐去的浅淡笑容,却像一根极其柔韧的丝线,悄无声息地,在他被仇恨和耻辱冰封的心湖深处,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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