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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子最可爱了
起司中学的杏花繁花丽色,这一年开得格外盛。
学校突击检查仪容仪表的风声刮得正紧。郁青对着洗手间镜子拨了拨额前过眉的刘海,镜中的少年眉目清晰,黑发微卷,半遮住一双清亮却带着点烦躁的眼睛。他索性借口打扫卫生,拎着扫把混在人群里溜出了教学楼。升旗仪式上班主任轻飘飘的警告显然没几个人当真。
“大青,你爸来信息了!”
绕过女孩子们举着小相机拍照的鲜艳小径,甜丝丝的馨香依旧不依不饶地缠在他身后。郁青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闷。随手又拨弄了两下垂落的发丝,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他更觉气馁,闷闷不乐地放下手。
成为大人的标志是什么?
是学着宋博衍的样子把头发留长一点?是校服里面穿着逛街时买下的同款衬衫?还是像他教学时一样游刃有余地解开那些物理难题?——当然,最后这个姑且有些难度。然而现实是:刘海太长会被教导主任揪住训话,校服外套的拉链必须规规矩矩拉好,物理题也总是冷酷无情地摧残着少年人的自信。就像他哪怕已经上了高二,宋博衍还是会坚持哄他弹琴,风雨无阻地送他上学一样。
郁青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胸腔里堵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他不满于对方总把他当小孩看的语气和态度,哪怕宋博衍本人或许毫无恶意,甚至自认为是体贴。但青春期少年那颗急于证明自己、渴望被平等对待的心,却对这种“呵护”感到了束缚。昨晚他试图隐晦地和宋博衍谈论这件事,奈何对方只是疑惑又温柔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郁青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瞬间泄了气,只好转身气恼地把地板拖了两遍,给二熊换了新猫粮,又钻进厨房端出冷藏好的开心果巴斯克——宋博衍总爱吃他做的甜点,这大概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有用”的领域。
是条语音。
郁青点开,宋博衍染着点鼻音(估计又有点小感冒)的声音传来:“青呀,怎么又自己充饭卡了?不是说好把你的钱留住吗?不要为我省这个钱啊乖。”
智慧电脑的机械音也挡不住他声音里浓浓的疲惫感。郁青心里的无名火烧得更旺了。每隔一阵子就感冒发烧,这说出去还是常年泡健身房、练出一身漂亮肌肉整天嘚瑟的人呢!空架子!到头来还不是生病生病生病!
“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宋。嗓子都哑得快冒烟了。”他狠狠敲着键盘回复,指尖用力。电子屏里少得可怜的表情包库翻了又翻,终于挑到一个还算顺眼的眨眼小兔发了过去。
几乎是秒回。一条语音带着点戏谑跳出来:“Oh mon Dieu !(噢我的上帝啊!)这小家伙是你吗?真可爱。青呀,晚上想吃什么?我订了新鲜的鳕鱼。”
瞧瞧!郁青不无愤懑地想,又在转移话题,又在胡说八道!于是更用力地戳屏幕:快!去!吃!药!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有多少理由推脱,秉持着“是药三分毒”、“靠自身免疫力才是王道”的歪理一拖半个月。屏幕另一端安静了。郁青盯着“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几下又消失,想起校医室买药的流程并不复杂,心里盘算着中午溜过去一趟,也就不再和他多做纠缠。
雨后微凉的、饱含水汽的风,像春天提前送来的、带着湿意的轻柔拥抱。厚实的校服挡不住这份清凉,冬末残留的寒意从敞开的窗户缝隙钻进来。郁青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高二第一次听到《沃尔塔瓦河》的现场演奏,它就注定在我心里占据了无可取代的位置。”
长笛的轻吟宛如潺潺小溪,轻快又不失柔和地流淌在宽厚的土地上。单簧管与小提琴悠扬的乐声交织,如同汇入大河的支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河面上,沃尔塔瓦河波光粼粼,盛着两岸树木金色的碎屑。
音乐老师的声音温和,简单地介绍着背景和自己的喜爱,便不再多言,调低了音量,让流淌的旋律成为背景,任学生们埋头于各自的习题册。
郁青握着笔,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上节课那些民歌赏析的效果显然不尽如人意,老师今天换了世界名曲。他抬头看了一眼讲台,年轻的老师正低头翻阅教案,侧影沉静。愧疚感像细小的藤蔓爬上心头。如果不是课业如山,音乐和美术课本该是枯燥求学路上多么珍贵的艺术光景。他想起了开学第一课。
“音乐是全人类共通的语言,是超越国界与文字的艺术。”宋博衍粉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眼尾习惯性地上扬,但此刻其中蕴含的郑重与坚定却与平日截然不同。“真正的艺术素养需要从小滋养。遗憾的是,我们的孩子们常常因为各种原因忽略了它,误以为听几首歌、弹两下琴就是懂艺术了。这远远不够。”
“我们当下的音乐教育是陷入了僵局。一方面,民族音乐的复兴被重视;另一方面,快节奏的时代又让人难以静心挖掘传统精髓。虽然我教的是西洋乐器,”他微微一顿,“但既然拥有这样的身份,就觉得有责任和你们探讨这个问题。我们的体系,某种程度上还是沿袭着西方两百年前的旧路,母语在音乐教育中的缺失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理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但我们作为老师还是希望,未来的音乐教师——乖们,或许就是你们中的一些人——能成为推动改变的领导者。”那天的他,收敛了平日的柔和,显得格外严肃。
因着第一节小课的缘故,无论主修还是辅修的学生都齐聚一堂。郁青难得跟着到宋博衍任教的学校去,对那天他的这番话印象格外深刻。
郁青坐在台下,被那目光中的信念感打动。尽管还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深意,但他记住了琴房里学长学姐们聆听时专注的神情,也被教育者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所感染。此刻,屏幕上《沃尔塔瓦河》的旋律在脑海中奔涌,流过陡峭的峡谷,水声哗然。他抬头,恰好和讲台旁音乐老师的目光有瞬间交汇。对方腼腆地勾了勾唇角,郁青也下意识地回以一个微笑。
“不论主修辅修,未来走向何方,”记忆中宋博衍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掌心温暖,“每个人都是建设时代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他顿了顿,看着郁青的眼睛,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骄傲,“我儿子当然也是。”
微风裹挟着窗外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莽撞地闯进教室。郁青回过神,笔尖在久久停留的地方洇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河流绕过险滩暗礁,继续奔涌向前。心脏的跳动,莫名地有些失序。
琴房楼坐邻铁塔湖。午后的阳光洒在湖面上,碎金跳跃,淡淡的金色像是从天边流淌下来,融入了粼粼波光。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有些松了,抱着厚厚谱夹进来的女生用小臂轻轻顶了一下才关严。她自然地坐在靠墙的沙发椅上等待,翻看着自己的谱子。
“特别好!你这周进步很大,一听就是有好好跟着节拍器在练,不错,节奏很稳。”
为了照顾老师因为白化病而格外脆弱的眼睛,小课学生们心有灵犀地换成了纸质教材。宋博衍翻着书页,每个学生弹过的曲子上,都画着他检查作业不同颜色笔迹的批注。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忘了通知他们几个。下周开始我要出差半个月,你们自己私下务必好好练。我安排了研二的益嘉实学长下周五过来给你们做简单的指导,尽量都抽空来琴房过一遍。实在有事提前跟我说。有问题欢迎随时微信轰炸我。”他拧开保温杯盖,袅袅茶香混合着红茶的醇厚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宋博衍的心情似乎也随之轻快。
“麻烦稍等我一下,乖,喝点水。”他对着女生说,目光却被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的小红点吸引。班主任在家长群里发了一连串新照片,备注是“新学期新气象,孩子们的黑板报时光”。几张抓拍里,郁青站在黑板前,正指着什么讲解,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略模糊的像素下依然清晰。只是本就有几分疲惫的面孔在中年人潦草的拍照技术下更显“沧桑”——但在宋博衍眼里,小孩子微微蹙眉、略显无奈的模样简直可爱得过分。
他熟练地长按、保存图片,指尖轻点,将照片挪进手机里那个名为“小青虫”的加密相册。这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哎,现在的孩子,真是……”他啜了一口热茶,对着沙发上的女生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语气是闲聊的松弛,“我们家孩子读初中的时候,成绩好像一直还不错,就物理稍微拖点后腿。我带他回家那会儿,他还上着补习班呢,结果中考物理考得特别好。”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琴盖上轻敲,“上了高中,他也没时间再上课外班,高一呢还好,现在一分科,物理比起其他几门就有点……嗯,显得不那么突出,总分在班里排二十左右。要我说已经很好了,毕竟是重点高中,压力大,能开开心心把日子过好就……”
他话没说完,像是突然被什么哽住了。目光落在了最新一张照片上。那是班主任特意拍的郁青摸底考试后的成绩单特写。男孩的名字后面,物理一栏的分数赫然在目,班级排名——第五!总分排名——第三!
照片上的少年,已与两年前刚到家时那个瘦小沉默的男孩有了明显不同:小鹿般清透的眼睛沉淀了沉静,鼻梁显得更高挺,脸颊上浅浅的酒窝在认真时若隐若现。枣红色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竟也撑出了几分挺括的版型,勾勒出少年人抽条后优越的身材比例。虽然个子依旧只将将到宋博衍下巴,并肩时还总被他揉脑袋,但出众的气质,即使隐于人海也难以掩盖。
“乖你看!”短暂的惊讶后,宋博衍兴奋地举起手机。
汩汩暖流倾泄,沃尔塔瓦河奔腾向前,卷起欢快的浪花。
指尖仿佛能触摸到屏幕上少年鲜活的温度。宋博衍咧开嘴,白发在午后的阳光里跳跃,粉色的眼眸亮得惊人,每个字都浸满了毫无保留的、近乎幼稚的骄傲:
“我儿子最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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