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舟摇

　　“你这两天见到小朋友了吗？”秦衡突然在饭桌上问周凌樾。
　　周凌樾反问：“有事找他？”
　　秦衡放下筷子，表情犹疑，“他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白天都不在公寓，想给他复查，收集研究样本。”
　　“跟着自治社四处救死扶伤呢，没看出来，他还有当白衣天使的潜质。”周凌樾用纸巾擦掉嘴边油渍，慢条斯理地说。
　　“嗬，你俩都热衷于当超级英雄拯救世界，整天飞来飞去挺酷是吧”，秦衡揶揄他，“他白天治病，你晚上解救平民，合体就能当东方版奇异博士了。”
　　周凌樾说：“我可不是自愿拯救世界，万一遇上生命危险，顶多让社长给我父母发条锦旗。哦，他们在陆地，应该收不到就是了。”
　　秦衡用手肘顶他，说有这么开玩笑的嘛。
　　两个人嘻嘻哈哈，又喝了点酒，醉醺醺地坐在大排档门口看星星。夏夜星空格外清澈，在远离都市喧嚣的地方，连空气都清新许多。话题从儿时糗事，延伸到学生时代的校园生活，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可以说。
　　秦衡脖子后仰，头顶悬挂着一只白炽灯泡，小飞虫环绕在光源附近，飞蛾扑火般执着地盘旋。
　　“如果当初没有离开陆地......再如果，没有分化出第三性别，我们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
　　“可能会过平淡宁静的生活吧”，周凌樾握着手中的啤酒瓶子，“我会听从父母安排，考上老家公务员，继承奶奶留下的老房子，当一个没什么亮点的普通人。朝九晚六，偶尔加加班，一辈子这样也挺好。”
　　秦衡觉得他在异想天开，“那也太奢侈了，九九六才符合我们打工牛马的定位。如果是我的话，也许会躲在像瑞岛一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让执行官永远找不到我，隐居山林做个野人。”
　　“你不用隐居也挺像野人”，周凌樾翻了个白眼。
　　秦衡毫不在意，“瑞岛除了见不到家人以外，简直像小说中的乌托邦社会。在这住久了，人的思想会逐渐麻木，变得没有目标和时间观念。说真的，我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既没有办法拯救世界，也不能改变陆地那帮人的想法。你就不一样了，至少比我过得刺激。”
　　刺激？周凌樾此生最讨厌就是刺激的生活，他喜欢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日常，让人充满安全感。不必担心明天面临新的挑战，日复一日地吃同样的食物，做同样的工作，当然这些在眼下看来不过是天方夜谭的奢望罢了。
　　“其实离开陆地之前，我已经知道自己被分配的对象了”，周凌樾的语气像在飘在空中，“是一位非常有权有势的Alpha，年龄比我大许多，差了一轮那种。在世俗眼光看来，我算是傍上大款，这辈子不用劳动就能衣食无忧。如果有了后代，还能永葆荣华富贵。但假设有机会回到陆地，我还是会想办法折返瑞岛的。”
　　秦衡很无语，“没想到你觉悟这么高，不为五斗米折腰。我看你是喝多了出现幻觉，早点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周凌樾拍拍牛仔裤上的碎屑，起身结账，“我先回去睡觉了。梦里接着聊。”
　　秦衡也醉了，走路摇摇晃晃。两个醉鬼互相搀扶，借着路边微弱的灯光回到公寓，在彼此门口道别。
　　周凌樾伸手摸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间和早晨离开时没什么区别。他走进厨房倒了杯冷水，仰头灌下，只掌撑在水池边休憩。他缓慢地闭上眼，呼吸间散发着淡淡酒气，而后猛地睁眼。
　　卧室衣柜最深处，隐藏着一个密码保险箱，是最老款的旋钮型。周凌樾坐在地上打开保险箱，取出里面的物品，走到客厅中央。
　　他高举右手，仿佛在房间里寻找信号，然而并无反应。因为——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
　　周凌樾放下胳膊，“这是特制联络器，瑞岛的信号塔是经过改装和加密的，无法向外界传输电波，只能岛内通信，除非有黑客入侵后台篡改设置，否则无法直接和陆地联络。”
　　“但是它有一个缺陷，就是要在避开人群的地方使用，这也大大增加了被发现的可能性。”
　　“我查不到你过往发送的信息，但是我大胆猜测，你必须定时汇报瑞岛的动态。联络器遗失了这么多天，你终于沉不住气，决定铤而走险。”
　　周凌樾在深夜的单身公寓自言自语，从旁人角度看像是个精神病发作的疯子。但此刻他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镇定地念出他的独白。
　　“关澜，你年纪太小，我相信有人在背后指挥你，你可能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少年从阳台的阴影里浮现出来，脸部被遮住，看不清五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锁芯声音不对，岛上没有配钥匙的地方，你应该是用一字夹或者铁丝撬开的。”
　　关澜站在原地不动，和周凌樾保持一明一暗的站位，并不打算出来对峙。
　　“这段时间登岛的外人除了我就是那几个Beta，而他们刚出院不可能单独行动，所以唯一的嫌疑人就是我了，对吗？”
　　“没错。”周凌樾觉得没有迂回的必要，直截了当地告诉关澜：“我希望你向自治社坦白。”
　　关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我早就说过我不适合，但是家族中还没分化的人里边，只有我最接近成年。”
　　“如果是我和秦衡以外的人揭穿你的身份，你知道会酿成什么后果吗？”
　　关澜语气中带着无奈：“无所谓，结局都一样。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对我。我对陆地的计划不是很了解，只是他们手底下一枚棋子罢了。我来岛上这段时间，也没找出太有价值的情报。”
　　周凌樾说：“自治社有自己的方式，放心，他们不至于对未成年人动手。”
　　黑暗中关澜突然拔高声音：“你凭什么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就凭一两句轻飘飘的话吗？！自治社想取走我性命轻而易举，万一你阻止不了，难道要眼睁睁看我遇害？”
　　“你说的对，我阻止不了，只能以我的人格向你担保”，周凌樾不疾不徐地说，“会尽量劝说自治社采用人道主义的方式。”
　　“或者还有一个选择，把我送回陆地。我绝不会带走任何和瑞岛有关的资料，你可以搜身。”关澜举起手发誓。
　　周凌樾默不作声。
　　关澜追问：“联络器在你手上，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了。况且要真是岛上的机密，不至于现在还没被发现吧。不如放我一马，就当是替自治社解决了一桩麻烦。”
　　解决麻烦？周凌樾在心里轻笑。
　　“确实，你身上的东西，就是最大的麻烦。”
　　他从左边口袋掏出另一样存放在保险箱的物品——黑色袖珍手枪，枪口对准关澜所处的方向。
　　“Annullare试剂。你偷拿秦衡的工卡，进去取走了一管样品。”
　　关澜反复出入实验室和自治社，除了盗取资料外，真正目的恐怕在于找出安保漏洞。瑞岛鲜少有外人，大部分居民都会本能地绕开实验室；至于门禁，复制秦衡的指纹简直手到擒来。
　　“你能顺藤摸瓜找出Annullare，实在该佩服”，他的语气中带些嘲弄，“忘记实验室的红外线摄像头，我算是高估了你。”
　　这句话激怒了暗处的关澜，他难以克制胸口震动，像是郊狼对着满月嗥鸣。
　　“自治社、实验室所做的，是违抗自然意旨，逆天而行！你以为凭借见不得人的手段，就能摧毁Alpha吗？陆地迟早会研发出解药。”
　　周凌樾略过挑衅，手握绝对真理在此刻便是坚定有力的回击。枪管丝毫未动摇，随时可以发射子弹，贯穿对方心脏。
　　“我不想在这开枪，没有当众杀人的爱好。”
　　“既要动手，又何必假惺惺装善良。”他冷笑道，“一介壮年男子，威胁手无寸铁的小孩，还讲什么仁德道义。”
　　周凌樾劝说，“换我是你，现在就该及时认错。”
　　“认不认错，不都得死。在公寓里枪击，立马会招来邻居注意吧。天一亮，我就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了声名狼藉的鼠辈，陈尸街头。”关澜语气惨淡。
　　“怎么，你不甘于此，想选个合适的死法？”
　　关澜的答案是：“那就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海上如何？”
　　出乎意料地，周凌樾点头同意了，“好。”
　　关澜和周凌樾匆匆离开公寓，一路上观察是否有第三人目击到他们的行踪。到了码头，关澜毫不犹豫跳下快艇，坐在船尾的座位上。周凌樾尽量将快艇推到离岸边较远的位置，发动机开启一档，低调驶离瑞岛。
　　这段路程周凌樾已经走了无数遍，路线图深深烙印在大脑中。他驾驶着快艇开出几十海里，在海中央某个地方逐渐减速，停滞在水面上，对岸光点距离陆地只有几公里，不能再靠近了。
　　快艇上只有应急灯微弱的照明，关澜没有回头，而是注视着周凌樾。
　　浪花拍打铁板，快艇随着海风左右摇晃，像是安抚襁褓中的婴儿。在诡异平静中，水面波动积蓄着剑拔弩张的气息。双方都在等待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陷入死一般沉寂的漩涡。黑暗中，捕食者等待猎物放下戒备，伺机扑上去分食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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