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波脑河

　　多管闲事。
　　这是蓝色脑力波主人给他的回复吗？

　　上一次感觉到这么冰冷的绝望，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报考流萤区的资格。
　　那时候他还能苦中作乐地调侃一句——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可这一次不同。
　　这次不是无能为力的现实，而是对他的不自量力和自以为是的拒绝。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朝他猛扑过来。
　　原本发热的眼眶竟真的凝出了泪水，滚烫的脸颊似乎瞬间就能让那颗泪珠蒸发。
　　乔乙看着那四个字，薄薄的屏幕几乎要被他捏碎。

　　两滴泪水先后砸在屏幕上，微弱的亮光被折射成碎片。
　　乔乙怔了怔，理智还在与那股屈辱死斗。忽然，他心头一闪——
　　也许，那四个字不是“它”发的。
　　也许，是另一个人。

　　那个窃取蓝色脑力波的“贼”，也能顺着这条信道找到了他。

　　想到这个，他突然如释重负。
　　发现自己似乎是忘记呼吸了，猛吸了一口气。
　　氧气重回大脑，他竟然有一丝开心的晕眩。

　　等等……
　　操，不对啊。
　　我在开心什么？我被发现啦！

　　短短几分钟，乔乙的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他像个神经病一样又哭又笑，而现在，突如其来的恐惧又让他六神无主。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的拔掉了机器上的小零件。

　　他连滚带爬地冲出电缆井，脚步慌乱得几乎要自己绊倒自己。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以他那点可怜的知识，若对方沿着信道反追，就能同时启动定位程序——
　　尤其是高阶芯片的人，他们的神经扩容率极高，定位一个低阶体只需要几十秒。

　　他安慰自己，应该还来得及——

　　“站住。”
　　身后骤然传来的低喝，像一把利刃割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乔乙僵直在原地。
　　脚步声逼近，稳、冷、带着金属摩擦的节奏。
　　“转过来。”

　　他颤着手转身。
　　巡逻人员穿着特制制服，手已落在腰间的□□上。
　　但当那人看清乔乙的脸时，愣住了。

　　一个大男人，怎么……哭得梨花带雨的。

　　乔乙蹙着眉，咬着下唇，努力抑制它的颤抖。眼角还挂着泪。
　　巡逻人员的职业素养让他很快恢复镇定，“你刚从哪里回来？”

　　“设备层。”乔乙诚实回答。

　　“去那里做什么？”。
　　巡逻人员看着他身上质检员的制服和胸前的编号。
　　乔乙握了握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白皙的皮肤被情绪涨得通红。他咽了咽口水，声音含着哭腔：“去……回忆。”
　　“回忆？”对方明显懵了。

　　“嗯，”乔乙点点头，“我才从楼下调上来。新的岗位，让我压力好大，我就去设备层看看老朋友们……我是说，那些设备。”

　　“啊。”巡逻员尴尬地点头，“那你跑什么？”
　　“我……忘了时间。”乔乙低头，语气发颤，“离岗太久，怕被扣分。”
　　“哦，走吧。”对方没再刁难。
　　乔乙刚转身，巡逻员又喊住他：“等等。”

　　“按规定，员工出现在非本岗区域，我得搜身。”

　　乔乙喉结滚动，艰难地抬起手臂。
　　探测仪从上到下扫过，探到裤兜时发出一声低鸣。

　　“拿出来。”

　　乔乙取出随身屏。
　　探测仪再扫一次，沉默无声。
　　——幸好，刚才害怕小零件里会有残留追踪代码，所以早被他贴在了井底老设备的背面。之前确实不知道还会被搜身。

　　“你为什么带着随身屏去设备层？”
　　“它连着工位主机……我怕不在时有警报。”乔乙解释得自然。那是他事先就编好的托词。
　　巡逻员随手打开屏幕，看到的只是密密麻麻的灰色波形。
　　“别再擅自离岗。”他关上屏幕还给乔乙，顿了顿，又指向洗手间，“去洗把脸吧。”

　　乔乙走进卫生间，往脸上狠狠的泼了几捧凉水。
　　抬头看着镜子里眼睛红红的人。
　　自己这过于敏感的泪腺是不是也是“基因缺陷”啊。

　　而在这个州的另一端，有人呷了一口酒，发出了一声轻笑，更像是一声轻叹：
　　“找到了。”

　　+

　　乔乙在惴惴不安中捱过了三个白班，在夜半惊醒中捱过了两个夜晚。
　　三天过去了，他的生活一切如旧。
　　他陷在通勤舱拥挤的人潮里，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永恒灰败的楼宇。
　　紧绷的神经松弛后，没有侥幸，只涌上一股巨大的虚无，将他从头到脚都沉甸甸的浸透。
　　他哪里是什么天选之子，不过是个连看世界都比旁人寡淡的可怜虫。
　　能看见脑力波的色彩又如何？他的生活依旧是一摊无法着色的灰。

　　「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舱内全息投影的标语一闪而过，像一句冰冷的嘲讽。
　　乔乙在心底默读：“……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自己不是那个破壳的鸟，而是那颗被彻底遗忘的蛋。
　　他的一腔孤勇，轻飘飘地碎在了那四个字里，连回声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混浊的空气，接通了罗仲的频道。
　　“去‘锈带’吧。”

　　乔乙瘫在喧闹的卡座里，半打烈酒下肚，眼前斑斓的灯光糊成一团。
　　罗仲破天荒地没去猎艳，一脸严肃地夺过他的杯子：“喂，你到底怎么回事？”
　　乔乙的目光涣散，在震耳的音乐中飘忽。
　　“问你个事儿……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候，”他顿了顿，试图找到最精准的描述，“就是，以为自己突然成了天选之子，结果发现……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罗仲斩钉截铁，“我本来就是天选之子。”
　　乔乙看着好友那副理所当然的德行，把脸埋进掌心。“……我真是疯了才问你。”

　　“所以呢？”罗仲凑近，“你发现自个儿有什么特异功能了？透视？会飞？”
　　特异功能……
　　酒精麻痹了羞耻神经，乔乙闷闷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我……好像能看见脑力波的颜色。”
　　“啥玩意儿？”罗仲的眉头拧成了麻花。

　　“就是……脑力波，在我眼里，是有颜色的。”
　　“那我的是什么色？”罗仲兴奋地指着自己脑门。

　　乔乙刚想反驳这傻问题，好友却猛地捂住嘴惊呼：“你个大色盲居然能看见颜色了？！”

　　“……不要骂人，是全色盲。”乔乙无力地纠正。
　　“这可太牛逼了啊！”罗仲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现在那些人花大价钱就为测个脑力波匹配度！你直接开个天眼，副业搞起来啊！我来当经纪人，分成好商量……”

　　乔乙伸手捂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第一，我只能通过屏幕看颜色。”
　　他松开手，重重靠回椅背，声音低了下去。
　　“第二，搞不好……从头到尾都只是我的幻觉。”这个念头是冷不丁冒出来的，让他浑身发冷。

　　“人好好的怎么会有这种幻觉！”罗仲安慰他。
　　“可能是新岗位压力太大了……”乔乙仰头，又清空一个子弹杯，火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底，“毕竟我前几天，刚在一个巡逻员面前……呃，情绪激动过。”

　　罗仲费劲地理解着信息：“工作不顺利？”
　　酒精像开启了涡轮增压，把脑子里那点纠结和蓝色波纹全都甩到了外壁上贴着。
　　乔乙闭上眼，瘫在沙发上，梦游似的挥挥手，“你去玩吧，别管我。”
　　“我就是……单纯想喝酒。”

　　“哦哦！那你别想太多！”罗仲如蒙大赦，站起身时又找补了两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烂船也有三斤钉！鲜花一定会插在牛粪上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端着酒杯，丝滑飞入舞池的人群中。

　　乔乙睁开眼，沉默地拿起下一杯酒。
　　就在这时，脑海里“嘣”一声轻响——
　　私人频道里弹出一个共享文件的请求，发件人是季遥。
　　点开是一只小狸花猫在围着女孩儿的腿打转，触觉同步到他的皮肤上，柔软的毛挠着他的小腿。
　　视线下沉，女孩柔软白皙的手在抚摸小猫毛茸茸的头，似乎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但是混在酒吧浓烈的气息里闻得不真切，应该是女孩儿长发上的味道。
　　季遥的文字信息也发了过来，「回家路上遇到了一只小猫。」

　　共享感官。
　　真是个温柔的世界功能。

　　乔乙回复，「很可爱。」
　　想了想，把酒吧的场景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酒杯。
　　他把文件共享了过去，没多久季遥的回复就过来了：
　　「锈带？」
　　「哇！你的视角好有质感啊，这个酒吧都显得高档了不少，果然黑白滤镜就是高级！」
　　「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乔乙愣了愣，有质感吗？
　　一睁眼，这个世界就长这样啊。
　　三个大拇指，也太夸张了吧……
　　又一个消息请求传来，乔乙有些飘飘然的喝了口酒，看都没看就直接同意了。

　　“在酒吧？”
　　一个低沉、醇厚、带着颗粒质感的男性声音，在他耳边骤然响起。

　　乔乙酒都给吓醒了，猛地回头张望，可这一圈就只有他自己。
　　他转回头，盯着眼前的酒杯发呆——他跟季遥的通信通道已经打开，发普通消息是不用对方同意的。
　　所以刚刚给他发的消息的，是个陌生人。

　　他赶忙去回溯那个声音消息，发现发件信息是加密的，说明对方的芯片等级要比自己高，而且开通的是单向通道，只能对方给他发消息。

　　那就不可能是在星尘区的人了，这里大家的芯片等级都一样。
　　他指尖冰凉，只能是那个说他“多管闲事”的人追踪到他了。
　　没多久，那个加密的收件人又朝他发来了语音，乔乙战战兢兢的播放：

　　“你编写的‘骗人’程序，第三节点的冗余代码太多了。”
　　“不过，确实骗过了‘意识虹吸’。”
　　“还不错。”

　　乔乙感觉刚刚头顶的电灯应该是漏电了，正好劈中了他的后脑勺。

　　‘意识虹吸’，原来一直被乔乙理解为‘刀片’的程序，竟然有个如此精确又诡异的名字。
　　虽然对方的语气毫无感情，但是又不像是讽刺，所以发件人是……

　　又一段语音传来，音色低而清晰：

　　“所以，合作吗？小骗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