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时君已绝

作者:南再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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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墟


      沈怀瑾在那棵墟中之树下站立了许久,直至暮色将焦黑的土地染成更深的墨色,直至刺骨的寒意穿透衣袍,侵入四肢百骸。

      掌心下,那金属质感的树干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搏动,变得与周遭的废墟一般死寂。那声叹息般的回响仿佛还萦绕在耳际,却又虚无缥缈得如同从未存在。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因长时间的按压和冰冷的触感而麻木,上面沾染了些许焦黑的碎屑,像是焚毁的铠甲,又像是树的表皮。

      最后一瓣虚假的桃花也消散了。最后一个温柔的幻梦也破灭了。

      他以为会有的崩溃、嚎啕、或是彻底的疯狂,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仿佛连骨髓都被抽空的平静。那是一种认清所有可能性的道路都已断绝,所有希望的微光都已熄灭后,万籁俱寂的虚无。

      凌霄,真的不在了。

      不是远行,不是失踪,而是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融入了这片他为之奋战、最终埋葬了他的土地。那瓣引他前来的桃花,那些断续的痕迹,那场逼真的幻境,或许都只是那强大执念在彻底消散前,无意识的回响,或是……不甘的告别。

      沈怀瑾俯身,徒手在那棵奇异的桃树根部,在那融化的胸甲残骸旁,挖掘起来。焦黑的泥土坚硬,混杂着碎骨与金属片,很快将他的指甲磨破,渗出殷红的血珠,与黑土混在一起,变成暗褐色。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固执地、一下下地挖掘着,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没有找到预想中的尸骨——或许早已与其他将士一同化为了这墟土的一部分。最终,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小物件。

      他小心地将其取出,拂去泥土。那是一枚被烧得变形、边缘却依旧锋利的银色甲片,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上面隐约可见凌家铠甲上特有的云纹痕迹。甲片中央,嵌着一粒极小的、同样被熏得发黑的桃核,仿佛是在树木生长时被包裹进去的。

      这,便是凌霄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唯一的、真实的遗物了。

      沈怀瑾将那枚嵌着桃核的甲片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刺痛着伤口,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踏实感。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棵焦黑的树,然后转身,步履蹒跚却坚定地,离开了这片名为黑石滩的归墟。

      (一)残春

      归程的路,比来时更为漫长,也更为沉默。

      沈怀瑾没有直接回京城。他牵着那匹在战场边缘徘徊、等待着他的马,沿着来时路,缓慢南行。他履行着那个承诺——“替我看春天”。

      只是,这春天在他眼中,已然变了颜色。

      他路过开始泛青的草甸,看到的是黑石滩焦土下挣扎的亡魂;他听见解冻的溪流潺潺,听到的是战场上鲜血渗入泥土的汩汩声;他感受到渐暖的春风,感觉到的却是那幻境中虚假的、带着钩子的温柔。花朵的绽放,在他眼中是生命短暂的绚烂,如同那朵墟中昙花一现的桃花;新抽的嫩芽,是挣扎着破土而出的、注定要面对风霜雨雪的痛苦。

      他替凌霄看着,用这双看过了终极虚无与残酷的眼睛,看着这人间的、残缺的春天。每一处景致,都像是在他心头的伤口上撒盐,提醒着他那个人永远无法再亲眼目睹这一切。

      他没有再梦到凌霄。无论是美梦,还是警示的梦。那片桃花林,连同林中的人,似乎都随着墟中幻境的破碎而彻底远离了他。夜晚变得空洞而漫长,只有掌心那枚甲片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一切并非虚幻。

      偶尔,在途经某个与记忆重合的地点时,他会恍惚片刻,仿佛看到那个穿着月白常服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对他回眸一笑。但当他凝神看去时,那里只有空荡荡的风,和一片虚无。

      他开始在沿途停留,在一些无名的山坡,在一些清澈的溪边,在一些开得正好、却无人欣赏的野桃树下,埋下一小撮从黑石滩带回的焦土,以及一颗他在路上用桃木仔细雕刻的、小小的、粗糙的桃花。没有立碑,没有标记,只是静静地埋下,仿佛在进行一场又一场无声的祭奠,将那份无法言说的悲痛与思念,一点点分散、掩埋在这片凌霄曾守护过的山河土地之下。

      (二)归京

      当京城的轮廓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已是暮春。桃李芳菲已尽,绿荫渐浓,空气中弥漫着夏日将至的躁动与鲜活。

      沈府上下对于他的归来,既感欣慰,又带着小心翼翼的不安。他消瘦得厉害,原本温润的眼眸变得深不见底,里面仿佛盛着化不开的坚冰与疲惫。他依旧处理家族事务,言行举止无可挑剔,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个曾经虽沉静却内蕴生气的沈公子,已经随着这趟远行死去了。如今归来的,只是一具恪守着责任与承诺的躯壳。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的时间更长了。案头,凌霄的画像旁,多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里面放着那枚嵌着桃核的甲片,以及那一枯一荣两瓣桃花。他时常对着它们出神,一坐便是半日。

      陈伯私下唉声叹气,请了大夫来看,也只说是忧思过度,心脉耗损,需静心调养。然而,心病终需心药医,药石罔效。

      沈怀瑾开始整理凌霄的遗物——那些凌家老夫人忍着悲痛送来的、属于凌霄的旧物。他抚过凌霄读过的兵书,上面还有他随手写下的批注,字迹飞扬;他擦拭凌霄用过的佩剑,剑鞘上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掌心的温度;他翻阅他们年少时互赠的诗文,那些隐晦的、带着试探与悸动的字句,如今读来,字字泣血。

      他在替凌霄活着,履行着那些未尽的职责,看着他曾守护的四季轮回。只是,他生命里所有的色彩与温度,似乎都随着那人的离去,被彻底抽空了。春天,对他而言,不再意味着希望与新生,而是一个沉重的、必须独自完成的约定,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刑期。

      (三)最后一个春天

      时光流转,如同指间沙,无声无息。

      一年,两年,三年……

      沈怀瑾成了京城里有名的“怪人”。他不再参与任何诗酒宴会,谢绝了所有可能的姻缘。他按时出现在需要他出现的场合,处理着沈家日益繁重的事务,冷静、高效、却毫无生气。他唯一的“癖好”,便是在每个春天,独自一人,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去往不同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履行那个“替我看春天”的承诺,去往那些他曾与凌霄提过、却未曾一同抵达的地方,将那份无尽的思念,带给他足迹所能及的每一寸春色。

      然而,他的身体,终究是在那场巨大的打击和常年累月的郁结下,渐渐垮了下去。咳嗽日益严重,身形愈发清瘦,脸色总是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大夫隐晦地提醒,这是“心灯将枯,油尽灯枯”之兆。

      在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沈怀瑾清晰地感觉到了生命力的流逝,如同掌中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他平静地安排好了所有身后事,将沈家托付给了族中堪当大任的晚辈。

      这一日,京城迎来了第一场春雨,细密如酥,润物无声。沈怀瑾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来到了城郊他们最后分别的那片桃花林。

      经过雨水的洗涤,桃树枝头的新苞愈发饱满,有些性急的,已经绽开了些许粉白的尖儿,在雨中微微颤动,清新娇嫩,充满了生机。

      沈怀瑾站在林中,收起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沾湿他的发丝和衣襟。他抬起头,望着这片承载了他们最后记忆的树林,目光平静而悠远。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随身携带的锦盒,打开。里面的那瓣新鲜桃花,不知何时,已然完全枯萎,变得与另一瓣一般无二,失去了所有光泽与香气。唯有那枚嵌着桃核的甲片,依旧冰冷而沉默。

      他微微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解脱,也带着一丝期盼。

      “凌霄,”他轻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几不可闻,却异常清晰,“你嘱托我的事,我做到了。这世间的春天,我替你看了……很多很多个。”

      “现在,我累了。”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仿佛情人最后的、冰冷的吻。脑海中,不再是墟中的焦黑与死寂,而是那片梦中的桃花林,阳光明媚,落英缤纷,那个穿着月白常服的身影,就站在缤纷的花雨中,对他伸出手,笑容温暖而真实,不再是幻境中的哀怜与脆弱。

      “这一次,”他喃喃自语,气息渐弱,“别再让我……一个人看春天了。”

      握着锦盒的手,缓缓垂下。细雨依旧无声地落下,洗刷着天地,滋润着新生。桃枝上的花苞,在雨水中悄然绽放了一分。

      他靠在桃树下,面容安详,如同沉睡。

      掌心,那枚嵌着桃核的甲片,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似乎微微温热了一瞬,仿佛回应着跨越了生死与漫长时光的呼唤。

      这一次,梦未醒。

      斯人已逝,春色如旧。而那双看尽了离别的眼睛,终于可以永久地阖上,去奔赴一场迟来的、再无分离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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