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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色渐亮,驱散了最后一缕夜的阴霾,也彻底照亮了驿站的破败不堪。
蛛网密布,梁柱朽坏,地上甚至还散落着一些不明来历的枯骨,哪还有半分昨日看似寻常的模样。
元宴满喝了药,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稍好了些,裹着毯子坐在一个还算完整的木箱上休息。桑槡正检查着地上那些焦黑的痕迹,试图找出更多线索。
唐辞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荒凉的官道,不知在想什么。明慕苓则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甚至还从柜台废墟里扒拉出半本破烂的账册翻看着。
烬夜正一脸嫌弃地用一方雪白帕子,极其认真地擦拭着算盘上一颗沾了灰的珠子,仿佛周遭的混乱破败都与他无关。
“哇……”
明慕苓抖着那本破账册,啧啧称奇:
“这账做得可真够黑的,一斤黍米报三两银钱,灯油掺水卖了三年……难怪那位账房哥哥气得要清理门户,换我我也得掀桌子啊!”
她说着,还冲烬夜的方向眨了眨眼。
烬夜眼皮都没抬,冷声道:“再看,收费。”
明慕苓立刻把账册一丢,举起双手:“不看就不看嘛,小气鬼。”
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驿站门口便被一群衙役围住。
一身铠甲的秦延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他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满屋狼藉,最后落在唐辞身上,脸上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静安王殿下,”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看来昨夜……诸位休息得并不安稳,”他刻意避开了“驿站被毁”的直接指控,话语却意味深长。
唐辞转身,神色平静无波:“秦校尉消息灵通。此地并非寻常驿站,掌柜乃食人心魄的厉鬼所化,已被我等诛灭。惊扰地方,实非所愿。”
“厉鬼?”
秦延挑眉,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他踱步到一处明显的打斗痕迹旁,用刀鞘拨了拨地上的碎木:“殿下,空口无凭啊。”
“这损坏可是实打实的。您说厉鬼,鬼在何处?莫非……是这位姑娘招来的?”他目光转向桑槡,语气依旧平稳,却暗藏机锋。
桑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平淡却清晰:“鬼自然是被打得魂飞魄散了。”
“校尉若想见识,下次若有缘遇上,民女可以给校尉留个全尸……哦不,是全影,好好观摩,”
她这话接得自然,甚至带着点诚恳,仿佛真心在提建议。
秦延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好利的牙口。只是这毁坏朝廷驿产的罪过,可不是几句鬼怪之言就能搪塞过去的。殿下,您说呢?”
“罪过?”
一个冰冷又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烬夜终于擦完了他的算盘珠,正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收起来。他抬眸,熔金色的瞳孔冷淡地扫过秦延:
“与其追究这点破烂玩意儿,不如先查查你这校尉是怎么当的。放任如此浓郁的怨气鬼巢盘踞官道多年,食人无数,你是眼瞎了,还是……收钱收得手软了,舍不得端掉?”
他的话依旧毒舌,却不再大喊大叫,而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精准地戳向对方最心虚的地方。
秦延面色丝毫未变,甚至笑了笑:
“这位先生倒是会想象。本官职责所在,自是兢兢业业。若有妖孽,岂容其作祟?”
“倒是你们,来历不明,行为可疑,如今驿馆被毁,掌柜失踪……呵呵,诸位还是随我回衙门,将此事说清楚为好。”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衙役便上前一步,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哎呦,校尉大人~”
明慕苓突然笑嘻嘻地凑上前,手腕上的银铃轻响,“您看您,怎么动不动就要请人去衙门喝茶呀?多伤和气!您要不信这里有鬼,简单呀!”
她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罗盘,指针正疯狂乱转:
“喏,您瞧瞧这个,怨气重得指针都快飞出去了!这可是祖传的宝贝,做不得假!要不……您亲自在这儿住一晚体验体验?我们给您腾地方?”
秦延瞥了一眼那疯转的罗盘,眼神微不可查地闪动了一下,但依旧不动声色:“江湖把戏,焉能取信?”
“把戏?”桑槡忽然开口,她走到一面墙壁前,那里有几道深刻的、非利爪不能造成的痕迹:“校尉久经沙场,应当认得这是什么力道所致吧?凡人可有这等指力?再者……”
她目光转向秦延,带着一丝探究:“您一进来,不问伤亡,不问经过,直指毁坏驿产……似乎,早已认定我等是罪魁祸首?莫非校尉……提前知道了什么?”
她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直指核心,你为何如此笃定。
秦延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了几分。他深深看了桑槡一眼,似乎重新评估了这个“江湖骗子”。
现场气氛一时僵持。
唐辞适时上前一步,亮出令牌,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军,陛下钦命,彻查宫闱异事。此地恶鬼与宫中变故牵连甚深,你若执意阻拦,延误了案情……这干系,你我都担待不起。”
“驿产损失,本王自会一力承担,上书陈情。现在,你是要协助办案,还是要……抗旨?”
他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也划下了底线。
秦延目光在令牌、唐辞、桑槡、烬夜等人脸上来回扫视,权衡利弊。他知道今天注定是带不走人了。
眼前这几人,看似松散,却一个比一个难缠:王爷身份压着,女人牙尖嘴利,账房毒舌揭短,还有个凑热闹的丫头插科打诨。
半晌,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既然殿下如此说,那下官……自是奉命行事。但愿殿下真能查个水落石出,否则……这毁驿杀人之责,终究是要有个交代的。我们走!”
他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转身,带着衙役迅速离去,只是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人明白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啧,跑得倒快。”烬夜冷哼一声,仿佛还没骂过瘾:“看他印堂发黑,脚步虚浮,显然平日里没少收受这黑店的脏钱好处,身上都沾着死人的晦气和铜臭。让他去查自己同伙的案底?岂不是笑话。”
桑槡松了口气,看向唐辞:“多谢殿下解围。”
唐辞微微摇头:“是诸位应对得当。”他看了一眼烬夜和明慕苓。
明慕苓笑嘻嘻地收起罗盘:“好说好说,下次这种活儿得加钱!”
烬夜则瞥了桑槡一眼,淡淡道:“反应尚可,没蠢到任人拿捏。不过,下次这种脏活累活,记得价钱另算”
说完,又回去摆弄他的算盘了。
桑槡:“……”
果然不能指望这“妖王”嘴里吐出好话。
·
驿站废墟前,气氛微凝。晨光熹微,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
桑槡仔细替元宴满拢好衣襟,塞给他一小包糖渍梅子:“含着,会舒服点。”少年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地点点头,将梅子紧紧攥在手心。
她起身,看向唐辞:“殿下,时机紧迫,该动身了。”
唐辞颔首,目光扫过荒凉的官道:“秦校尉虽退,眼线未必撤尽,需速战速决。”
明慕苓笑嘻嘻地凑过来,手腕银铃轻响:“好啦,本姑娘也得去挖挖老黄历了。西市茶馆的老瞎子,肚子里藏着不少前朝秘辛呢,说不定就有百子坑的钥匙哦~”
她冲桑槡眨眨眼,压低声音:“仙师姐姐,等我消息,价钱……好商量!”说罢,她便像一阵风似的,哼着古怪小调,灵巧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现在,只剩下桑槡、唐辞、元宴满,以及那位靠在唯一还算完整的门框上,专心致志拨弄算盘,浑身散发着“莫挨老子”气息的账房先生。
桑槡目光掠过烬夜,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利落地背起自己的小包袱,扶住元宴满:“小满,我们走。”
“嗯!”元宴满努力站稳,甚至对烬夜的方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账房先生,后会有期。”他虽病弱,却心思细腻敏慧。
烬夜拨算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算是回应。
桑槡三人不再停留,快步离开驿站,朝着京郊方向行去。
走出一段距离,官道两侧渐渐出现茂密的灌木丛和荆棘。桑槡忽然放缓脚步,侧耳听了听,嘴角那抹笑意又浮现出来。
她状似无意地弯腰,假装整理鞋履,手指却飞快地掐了个极简单的寻踪诀,一丝微弱的神力如同蛛丝般悄无声息地向后蔓延而去。
果然,在后方不远处,一道熟悉又极力隐藏的气息,正不近不远地缀着。
桑槡心下了然,站起身,拍了拍元宴满的肩,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后面那位听见:
“小满,听说这附近的荆棘丛里有一种罕见的毒刺蜂,专爱往人衣服里钻,特别是那种洗得发白的旧料子,一蜇一个肿包,又痒又疼还没解药,真是讨厌得很呐。”
元宴满茫然地眨眨眼:“啊?毒刺蜂?阿姐,我没听……”
“嘘……”桑槡立刻打断他,捏了捏他的手心,递给他一个“别问,配合”的眼神。
后方远处,灌木丛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传来一声极压抑的、被呛到似的低咳,以及仿佛是什么布料被猛地扯紧的细微声响。
桑槡憋着笑,继续大声道:“是啊,所以咱们得走快点儿,免得被什么奇奇怪怪的‘小尾巴’连累了”
唐辞默默看了一眼桑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无奈:“……”
元宴满虽然不懂,但乖巧闭嘴:
“???”
·
越靠近那处荒芜山坳,空气越发滞重冰冷,弥漫着令人心慌的绝望气息。
元宴满的呼吸明显沉重起来,但他紧紧咬着牙,额角青筋微显,努力调动体内微薄的力量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怨念侵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坚定。
“小满?”桑槡担忧地看他。
“阿姐,我没事。”元宴满摇头,声音虽弱却带着一股韧劲,“能帮到他们……这点苦,不算什么。”他的眼中是纯粹的悲悯和决心。
唐辞看着少年,目光中带着赞许。
踏入所谓“百子坑”的范围,眼前的景象让三人都心头一沉。
一片焦土,怪石嶙峋,仿佛被烈火反复灼烧又泼洒了无数污血,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黑褐色。没有任何植物能在此生长,只有无尽的荒凉和死寂。
元宴满身体猛地一晃,桑槡立刻扶住他。少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更加清亮坚定:“在这里……有很多……声音……”
桑槡左眼灼痛难忍,她强忍着不适,集中精神感知,脸色渐渐发白。
就在这时,唐辞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不必感知了……若我所料不差,此地并非天然形成。”
“据宫中残缺秘卷记载,先皇在位末年,痴迷长生邪术,听信妖道谗言,以为集百名阴年阴月阴日生人之魂,辅以极怨之地,可炼‘鬼婴丹’,延寿续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愤怒:
“他……他竟秘密抓捕了数百名无辜百姓、罪臣家眷……甚至还有街头乞儿,将他们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虐杀于此地,试图凝聚怨煞……这里,是数百条冤魂的葬身之所!”
真相如此残酷血腥,让桑槡和元宴满都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愤和恶心。
就在这悲愤填膺的时刻。
“啧,几百年的老陈醋都没这么酸爽冲鼻子”一个冰冷又极度不耐烦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明显带着火气的脚步声,从旁边一块巨石后传来。
只见烬夜大步流星地走出来,脸色黑得像锅底,手里还捏着那架算盘,但原本洗得发白的衣摆侧面,赫然多了一道崭新极其狼狈的撕裂口子,甚至还有几根顽强的荆棘刺挂在上面,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
他熔金的瞳孔里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也不知道是因为被耍了,还是因为这地方的怨气,或者两者皆有。
桑槡立刻换上一副惊讶无比的表情:
“呀!账房先生?您不是要‘清点账目’吗?怎么到这荒山野岭来了?还……如此豪放不羁?”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他破掉的衣摆上溜了一圈。
烬夜的身体瞬间僵住,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他恶狠狠地瞪向桑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本座……迷路了!不行吗?!”
“迷路能迷到荆棘丛里?”桑槡故作惊讶,眨眨眼:“还迷得如此……别致?”
“丧、丧!”烬夜彻底恼羞成怒,指尖“噗”地窜起危险的黑火:“你故意的!”
“哎呀,我好怕呀。”桑槡嘴上说着怕,脸上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不过账房先生,您这‘迷路’的时机可真巧,我们刚找到地方您就出现了?莫非……是担心我们?”她故意歪着头,语气调侃。
“胡说八道!本座是嫌你们身上的怨臭味污染环境!顺路过来监督你们赶紧完事!”
烬夜气得跳脚,逻辑混乱地强调:“还有这破地方!这破荆棘!都是它们先动的手!”
看着他强词夺理、耳红脖子粗还死要面子的样子,桑槡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一旁的唐辞都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元宴满也捂着嘴偷偷笑了。
“好了好了,”桑槡见好就收,免得真把这妖王气得原地爆炸,她收敛笑容,正色道:
“来都来了,正好。账房先生鼻子灵,帮忙闻闻,这‘百子坑’……味道对吗?”
她这话问得突兀,却让原本气鼓鼓的烬夜和旁观的唐辞都微微一怔。
烬夜皱紧眉头,虽然依旧不爽,但还是依言仔细感知起来。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厌恶:
“不对……怨气虽重,却像是……无根之萍,浮于表面,底下……是空的?死的?”
唐辞也立刻反应过来,蹲下身仔细探查地面和那些焦黑的石头,脸色越来越凝重:
“确实……像是被人后期掩盖布置过的……这些焦痕……太新了……不像百年遗留,但……古书记载是不会有错的”
桑槡眼神锐利起来:“这么说,我们是被骗咯?”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四周骤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
“围起来!”秦延冰冷的声音响起,大批禁军如同鬼魅般从四周涌出,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他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冰冷。
“静安王殿下,桑姑娘,还有这位……总是意外出现的账房先生。”
他目光扫过烬夜破掉的衣摆,闪过一丝讥讽:“真是巧啊。本官刚接到国师府急令。国师夜观天象,卜算到有邪佞之人欲擅闯前朝禁地,窃取此地封印的怨煞之力,图谋不轨!而今人赃并获,尔等还有何话说?”
他高高举起那枚玄黑色的国师手谕。
“国师?”桑槡眼神黯淡。
烬夜眼中金色厉芒暴涨,周身空气瞬间降至冰点,恐怖的玄力如同实质般压向四周。
桑槡却猛地一把按住他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坚硬,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比清晰:
“别动!信我……”
她眼神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烬夜死死盯着她,又狠狠剐了秦延一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恐怖妖力竟硬生生被他压了回去,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麻烦!”
“拿下!押入天牢,严加看管!”
秦延一挥手,志得意满。
沉重的枷锁扣上了四人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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