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

　　尚秋看着谢成意，面上带着一种令她熟悉的微笑。片刻之后，他抬起手来，将谢成意那只血淋淋的手掌从他心口拿下，随即走出屋外。

　　果不其然，外头轰然爆发了一声大喊。

　　“三姑娘杀人了！！”

　　随着尚秋现身，胸前那个血淋淋的伤便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周遭的家丁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吓得面无人色，这一声大喊，呆在外面的丫鬟们也不敢久留，忙是跌跌撞撞跑回了谢府。

　　谢三姑娘本就常年养病，平素并没几个心腹，平日里同谁的话都极少。只是爹娘关切着她，不肯叫她丢掉这一条性命，是以养了她许多年。

　　此番众人再也顾不得谢家家规，见到尚秋胸口往外冒着血，直挺挺地出来，犹如方才刚被妖魔挖心剖肝，便是一下子跑了个没影。

　　谢成意浑身冰凉地坐着，她不担心尚秋，因为“尚秋”此时已经不是尚秋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子已然被取而代之了。

　　他自然不会轻易死。然而她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尚秋走到外头，突然止住脚步，面前的人都跑掉了，唯有一个少年站着未动。

　　这少年人如拦路虎，法杖一横，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
　　他默然未语，嘴角却微微勾了起来。这一张清俊的面容原本很是良善，可此时却骤然多了几分神秘莫测的意味。

　　少年像是不敢大意，伸出手掌，迅速在眼前掐了法诀，想叫妖孽现行。
　　然而现行之术自然对尚秋毫无作用。他眼看着少年如临大敌，不禁嗤笑一声，“法师，莫非你以为我是妖？”

　　他说话天然似有一股随心自在，简直好似世间事没有畏惧惊恐的地方。毫不担心被人看穿。

　　少年眯起了一双眼睛，盯着他胸口的血洞，“你不是妖怪谁是？”

　　受了这么可怕的伤，竟然面不改色，这人要么是太有定力，要么便是见惯了这种场景。如此态度，自然叫人怀疑。

　　少年不相让，尚秋依然不以为意，从他面前退开，屋内便露出了一个身影。

　　红衣红裙的少女，低垂着头，看起来楚楚动人。然而她一只手上布满血迹，鲜血从掌上滴落，看起来甚是可怖。

　　尚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对着面前的少年，“那依你看，她是不是妖？”说完，少年面色一变，蓦然奔了进去，法杖之上萦绕出一圈金光。金光闪烁处，少女毫无动容，裴九洲呆愣了许久，看了看这少女，又看了看手里的法器。

　　此间气息如此不同寻常，然而这两个人竟然都不似妖魔。究竟是何缘故？！

　　直到面前的少女抬起头，裴九洲不由愣了一下。

　　眼前少女生得秀丽，眼瞳深黑，眉睫修长，是张十分标致的面孔。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她看人的神情似曾相识。

　　“……”

　　谢成意也微微愣住。她不认得裴九洲是谁，但面前这一张脸，凤眼含怒，皓齿朱唇，活脱脱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她盯着他瞧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一般，她虽然不知此人姓名，但莫名觉得眼熟。

　　在未大病之前，谢成意在竹山小住过，遇到一个同龄的小少年，那时两人都是半大孩子，还一起编过蛐蛐玩在一处。

　　她隐约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却是喊不出名字，也不大确定究竟这个小白脸是不是曾经遇到的那个人。

　　裴九洲却是记性惊人，只消一眼便想了起来。

　　“你是——谢家的姑娘？！”

　　“谢成意？！”

　　谢成意见裴九洲收起了法杖，一张好看的小白脸蓦然间露出惊喜，显要与她寒暄寒暄。

　　茶水清淡，摆在谢成意眼前，裴九洲端起面前一杯准备喝下，茶水还未入口。他却是又是愣住了。眼前的谢家姑娘不是妖孽，那他方才感应到的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又是谁的？

　　“……”脸色凝重地抬起头。

　　面前的姑娘看着他，他也瞧着对面的谢成意，瞧着瞧着，不禁怀疑起了自己。老天爷——，他修行了这么多年，师父都说他可以出师了，莫非他竟然还是个半吊子不成么！！

　　裴九洲有些心虚，又有些气恼，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由得四下乱转。

　　“谢姑娘——”，他猛然开口，两人目光猝然相对。

　　两人倒都是一副好相貌，一个颜色鲜嫩，精秀俊美，是个挺拔的美少年。一个婀娜秀丽，气质不俗，亦是个世上难得的美人，望着望着，本是如临大敌的场面，却是忍不住感到说不上来的一股相熟之感。

　　他挠挠脑袋，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此处有妖孽在此，没想到不过是一场误会。”

　　“误会？”谢成意盯着自己的手，“如何知是误会？”

　　“不是误会？难道方才走出去的是妖孽？！”

　　其实论起来，谢成意便很像一个妖孽，就算不是妖孽，也是半个凶手。可裴九洲因为一眼认出了她，且法杖对她毫无影响，便是抛下了这个念头，他赶忙向外看去，尚秋自然是不见了。

　　“他走了！”

　　他抬起两只眼睛开始扫视谢成意，刚才那个公子身上有那般可怖的伤，这谢家姑娘又和他同处一室，裴九洲眨眨眼睛，忍不住猜测，“你们二人可是闹了不合？”“……我听我爹说谢家女郎订了门亲事又给推了，该不会是这样，他生了你的气，约你到此动手动脚想占你便宜，你自然不愿而后便伤了他？”

　　“……”

　　这一番猜测实在离谱，但裴九洲却说得好似亲眼看见一般。他盯着谢成意满是血的手，啧啧叹道，“这年月，姑娘家也着实不好招惹，就像我表姐遇到个负心汉——”

　　谢成意愈发确定这絮絮叨叨的少年便是记忆中那个玩伴，裴九洲十岁时便话很多了，且也真的很爱八卦，不过直到今天他还八卦得如此天经地义，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这裴九洲什么也不懂，虽然有一身法力，却着实天真。

　　她站了起来，对这番猜测不置一词，便是找到一张竹床躺下。

　　“……你怎么睡在我的床上？”
　　裴九洲没有证据证明她想杀人，但又觉得谢成意说不出的怪异。拿出一块法镜，在旁边偷偷照了照。只见那姑娘忽然睁开眼。

　　启唇一笑，笑靥却透着两分苦涩。

　　“借你的地方休息一会儿，谢家应当会派人来把我接回去的。”

　　只是这次，怕不是那般好了结的了。

　　裴九洲挠挠头，放下一旁的斗篷，天已经黑了，可他是定然不能睡的了。他本是个有心行侠仗义的捉妖师，可下山到现在一无所获，好不容易遇到件古怪的事，没成想还是谢家的姑娘和未婚夫闹矛盾。

　　心头甚是沮丧，便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了。

　　谢成意虽闭了眼睛，却压根睡不着，尚秋……，她蓦然想到那和自己定亲的男子。她其实对他并非没有好意，只是她自己知道，她无法与他在一起。

　　尚秋应下了他，便被他夺了舍，他的法力并未消失，这么多年不过是蛰伏而已，只等到一个时机便要出来。

　　难怪自己被控制着来到竹山，难怪又突然间道路塌了无法回去。

　　……他从未真正被她杀死过！

　　谢成意闭了闭眼，纤细的背影不自觉轻轻颤抖了几下。当天夜晚，谢家来人，将谢成意好端端地带回了谢府，虽是好端端地带了回去，然而回到府里。谢家却是请了道士在府中各处侯着。

　　谢夫人见到女儿，满眼含泪，好似想说什么，却是被谢山君派人按住了。

　　谢家的厅堂内，谢成意看见包扎好了伤处的尚秋坐在一旁，尚家的管事同尚家老爷已赶了过来，看来是要亲自审问一番，要谢成意给自家儿子一个交代。

　　“……”

　　谢成意抬头看了看堂上，看见长兄们不解又担心的目光，母亲泪眼红肿，实在是对她担忧至极，可摊上这么一个女儿，想必也着实是受累罢。

　　“你说说，究竟为何要伤尚公子！”

　　开口的谢山君心中失望至极，看到那针扎的草人时他便难过，可却并未真正怪罪谢成意。直至她出手伤了尚秋，谢山君终于是忍无可忍。

　　莫非他的女儿真是妖孽转世？若不是，怎会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行径？

　　问话间，那只草扎人倏然丢在面前，上面的字迹仍可辨认。

　　“如若你不是我谢山君的女儿，我立即便将你打进大牢，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谢山君气得面色铁青，一旁谢家兄长连忙劝他不要动气。“……小妹绝不是坏人……，她兴许只是一时想岔了……”

　　这番辩解听起来站不住脚，因长兄们也十分不解，为何谢成意如此古怪。
　　谢家众人不明所以，唯独宣灵在一旁看着谢成意，看她跪在地上，目光有些怜悯，可却是感到痛快。又往一旁看去，只见那尚公子面目清俊苍白，然而亦牢牢盯着谢成意，不禁又是心头气愤不甘。

　　她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上去说话，目光瞧来瞧去，只觉得谢成意定要被好生教训，说不定从此再也不让她出门，似她这般作为，自然也不可能再嫁给尚公子了。

　　心头忽地又高兴起来。

　　宣灵目光发亮，陡然却见原本跪在地上的谢成意转过头来，颇为奇怪地望了一眼自己。

　　“……”

　　她硬着头皮扛住这道目光，霜儿在背后却不由瑟缩，颤着声音问，“表小姐，三姑娘难道知道是你陷害她不成——？”

　　陷害？宣灵瞳孔放大，咬牙切齿，“我何时陷害了她？我早说了，她是被人借尸还魂了！你看看她可像个活人么。”

　　也是，谢三姑娘看起来确然有些似鬼似魅，尤其夜里照着灯，那股不近凡尘的气息愈发明显了。

　　“我有点害怕……”，霜儿不由退后，她亲眼看见表小姐做的草扎人，那字迹还是自己写上去的……此时不知为何，蓦然心中生出一股恐惧。

　　谢山君仍在追问，“尚公子是否为你所伤？！这只诅咒你父亲的草人是不是你所做的！”

　　……谢成意并未说话，她蹙着一双眉宇，看起来似乎顾虑什么。

　　“三儿……”，原本被人推进房的谢夫人却是大哭着冲了过来，“你是好孩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为娘不信，为娘绝不相信！！”

　　谢夫人大哭着似要晕厥过去，两个兄长连忙过去搀扶她。谢成意想站起来，身上却被两只手死死按住，谢山君怒目而视，一旁的丫鬟得令不让她上前。

　　“你这个孽障，还敢去见你母亲！”

　　谢家闹得一团乱麻，尚秋却是面色丝毫未变。他便这么隔着半边厅堂的距离静静望着谢成意，看起来不言不动，目光里的那一丝嘲弄，却是依稀如故。

　　他在谢夫人昏厥过去的那一瞬间再度露出了一个讽笑。

　　“你以为……你可以安安分分做人？你凭什么忘了对我的承诺。”

　　他看着谢成意，谢成意却低下头。
　　地上青砖冰凉，那草扎人十分刺眼，背后的字歪曲难认，那间屋子里进出的身影赫然在眼前出现，她看见了那一主一仆，慌张而去的样子。

　　“小姐！小姐……”，霜儿不知怎么，忽然眼前发黑，跌跌撞撞奔到一旁。宣灵心中慌乱，只见霜儿蓦然倒地，倒下之前，忽然大喊了一声。

　　“那诅咒之物是我放进去的！是我和……”

　　话未说完，眼前彻底一黑晕了过去。

　　一旁宣灵面色惊诧，瞪大眼睛，她觉得好似有股怪异的力量在逼近自己，浑身犹如针刺着，在原地怎么也站不稳当，猛然间摔在地面。

　　“是、是——”，宣灵面目扭曲，好似眼前布着天罗地网，呼吸蓦然困难，她正要不受控制说出实话，身边忽地有股奇异的冷香传来，一只温润修长的手忽然扶起了她。

　　扶起她的人面目温和，一双浅黑的眸子里泛着柔和的光，她认出了是尚公子——，心头蓦然一跳。

　　“……”，手上的力道将她扶起来，宣灵浑身仍在颤抖，可那股逼迫她的力量却陡然之间消失了。她僵直地站在后面，只听尚秋对她说，“不要害怕。”

　　尚秋安抚着宣灵，缓缓抬头，终于看见谢成意冰冷的一双眼眸，她好似终于真正的动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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