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海之恋

　　时光的洋流，悄无声息地将那个曾因试图触碰“水镜”而挨了重责的小人鱼，推到了八岁的门槛。那场五岁的风波，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表面上已被新的沙砾覆盖，但在坎-托尔心底，激起的涟漪却从未真正平息。祖母的严厉警告、守卫冰冷的臂膀、以及被迫上交部分“宝藏”的心痛，都化作了无形的枷锁，禁锢着他，却也让他对那片禁忌之域的渴望，在压抑中发酵得愈发醇厚而执着。

　　他的秘密基地依旧是他心灵的避难所，海龟咕噜依旧是他沉默的挚友。只是，当他再拿起那些破碎的瓷片、生锈的怀表时，蓝色的眼眸里除了惯有的迷恋，更添了一抹深沉的向往与不甘。他不再满足于这些冰冷的、无声的遗物，他渴望感受那个世界的温度，聆听那个世界的声音。

　　八岁生日，在深海人鱼的王族传统中，是一个小小的节点，标志着幼崽开始向少年过渡。为了这个日子，坎-托尔筹备了许久。他收敛起所有不安分的小动作，在宫廷礼仪课上表现得格外乖巧，对“深海危险辨识”和“王国疆域”课程也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至少表面如此）。他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双继承了母亲所有柔美与父亲部分俊朗轮廓的蓝眼睛，充满祈求地望向他的父王、母后，尤其是那位掌握着最终裁决权的祖母。

　　“祖母，父王，母后，”生日前夕的家庭晚宴上，他放下最爱吃的磷虾水晶冻，声音软糯却带着罕见的郑重，“我八岁了。我……我只想出去看看，就一次，远远地看看‘水镜’之上的世界，我保证不靠近，保证听话！我……我想把这次远眺，当作我的生日礼物。”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敏感词，比如“水面”、“陆地”，而是用了相对温和的“水镜之上”。他知道，直接要求去“人类世界”是绝无可能的。

　　他的父王，那位拥有深紫色鱼尾和威严面容的人鱼之王，眉头微蹙，显然想起了他三年前的“壮举”。他的母后，则是一脸担忧，欲言又止。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祖母身上。老女王陛下银白色的长发在流动的水波中如同圣光，她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小孙子。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回忆，或许，还有一丝被她隐藏得极好的、对孙儿这份执着的好奇心的理解。宫殿里安静了许久，只有夜光贝餐盘折射出的微光在水流中摇曳。

　　终于，祖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透着一丝松动的痕迹：“可以。”

　　坎-托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瞬间点燃的蓝宝石。

　　“但是，”祖母的话锋立刻转折，如同冰冷的锁链，拴住了他即将雀跃的心，“必须有四名王庭守卫贴身跟随，不得离开他们视线范围超过一个身位。只能在指定的、相对安全的‘观景台’——珍珠崖远眺，绝不可试图穿越结界，更不可接近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日落之前，必须返回。”

　　条件苛刻，但坎-托尔已经喜出望外。他用力地点头，小脑袋像啄食的海鸟：“我保证！谢谢祖母！谢谢父王母后！”

　　他甚至兴奋地用他那条星光点点的蓝色小尾巴，在水流中拍打出一个欢快的小漩涡。

　　出发的那一天，阳光似乎也格外眷顾这片深海。透过层层水波投下的光柱，比平日更加明亮、更加密集，如同通往神国的阶梯。坎-托尔早早醒来，仔细地梳理好他那头海藻般的蓝色卷发，甚至偷偷用找到的最光滑的贝壳碎片照了又照，确保自己以最精神的样子，去迎接这场期盼已久的盛会。

　　四名被指定的精锐守卫早已等候在宫门外，他们身材高大，鳞片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表情严肃，如同四尊会呼吸的深海雕塑。为首的正是上次抓住他的那位青鳞队长。看到他们，坎-托尔兴奋的心情稍稍收敛，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摆脱这严密监护的念头，像条狡猾的小鱼，悄悄在他心底冒了个头。但他很快压下这点“危险”的想法，现在，最重要的是出去！

　　“走吧，小王子。”青鳞队长的声音依旧沉稳。

　　坎-托尔用力点头，摆动尾巴，跟随着守卫们，朝着王国上方游去。

　　他们穿越了流光溢彩的珊瑚城，越过了居住着无数发光水母的“星空草原”，途经了那些他曾偷偷靠近、如今被明令禁止的沉船残骸区。越是向上，周围的海水颜色越发清浅，从深邃的靛蓝，变为通透的蔚蓝，再变为明媚的湖蓝。光线也越来越强，甚至开始有些刺眼。坎-托尔不得不微微眯起他那双习惯了幽深光线的蓝眼睛。

　　终于，他们抵达了所谓的“观景台”——珍珠崖。这是一片位于巨大海底山脉顶端的广阔平台，平台上覆盖着雪白的细沙和无数天然形成的、圆润如珍珠的矿石，因而得名。这里已经非常接近“水镜”，抬头望去，那层波光粼粼的界限仿佛触手可及。

　　而此刻，展现在坎-托尔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一切。

　　天空！

　　那是怎样一片无垠的、壮丽的蔚蓝啊！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块蓝宝石都要纯粹，比深海最梦幻的极光还要广阔。它不像海水那样包裹着他，而是以一种无比恢弘的姿态，在他的头顶无限延展，高远得令人心颤。原来，这就是祖母口中的“天空”！它不是一块蓝色的布，它是一个世界！一个充满光和空气的、浩瀚无边的世界！

　　太阳！

　　那颗悬挂在蔚蓝画布上的、巨大而炽烈的光球，它真的存在！它不是夜明珠那种温和的、内敛的光，它是暴烈的、骄傲的、不容置疑的！它洒下亿万道金箭般的光芒，穿透“水镜”，在海水中折射、散射，将整个上层海洋染成了一片晃动着的、液态的金色与水晶交融的梦境。坎-托尔甚至能感觉到那光芒中蕴含的、与深海截然不同的温暖力量，隔着海水，轻柔地抚过他的皮肤和鳞片。

　　云！

　　那些漂浮在蓝天上的、蓬松的、巨大的白色物体！它们缓慢地移动着，变换着形状，时而像巨大的海蜇，时而像慵懒的鲸鲨，时而又像王宫花园里那丛最大的、最柔软的海藻团。它们是活的！是天空里的岛屿！是风（啊，风！他感受到那股推动云彩的力量了！）的坐骑！

　　还有那光芒本身！在海面之下，光线是弥漫的、柔和的、被水分子无数次散射后的结果。而在这里，接近海面的地方，光呈现出了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形态——它凝聚成束，清晰可见，如同一柄柄巨大的、透明的光剑，从“水镜”直插海底，在荡漾的水波中扭曲、舞动，照亮了无数悬浮的微尘，仿佛一条条通往神域的辉煌阶梯。

　　坎-托尔张大了嘴巴，蓝色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撼而微微收缩。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却又仿佛拥抱了整个宇宙。他试图发出惊叹，却发现自己失语了，所有的词汇在如此瑰丽磅礴的景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到了远处海面上，几个小小的、白色的点在移动——是海鸟！它们鸣叫着（声音透过水波传来，有些模糊，却真实无比），振翅飞翔，那种自由的姿态，让他心驰神往。

　　他也看到了更远方，那一道深色的、绵长的线条——是海岸线！是陆地！人类行走的地方！

　　一切都和祖母描述的一样，不，比描述的要壮丽千万倍！这不再是故事，这是真实存在的、呼吸着的、无比宏大的世界！

　　他痴痴地看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寸步不离的守卫，忘记了所有禁令和告诫。他的整个灵魂，都被这初次邂逅的、超越想象的美景彻底俘获了。

　　这份过于强烈的震撼和吸引力，像一股汹涌的暗流，在他心底疯狂滋长。那四名如同影子般的守卫，此刻在他感知里，变成了阻碍他更深入感受这奇迹的、最碍眼的存在。那个出发前被压下的、想要“稍微”自由一点的念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海草，再次，并且更加猛烈地，缠绕上了他的心头。

　　他并不知道，这片美丽到令人心碎的光明世界，也同时隐藏着足以吞噬他所有梦想的、最危险的暗流。而他这份过于炽热的好奇与初次面对绝对自由时的冲动，正将他缓缓推向一场即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甜蜜而又残酷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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