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004
“妈妈,我伤口疼。”萧蝉说了一句。
“那是新换的纱布,我从我裙子上剪下来的,我们没有多余的布料,如果要取,需要去区中心,和这里隔了十公里的路程,你妹妹一直睡不着,她的体温很冷,需要棉被子,有资源的人家都用棉被过冬,我们没有,我把衣服上的布料剪下来,给了你,而没有给你的妹妹,你看,你三个妹妹的脸冻得发紫,萧蝉,你下次取水的时候,可以称职一点吗?”
妈妈用了一大段话责怪,萧蝉心里困倦,难言的委屈又被一大堆敷衍的话填补,让萧蝉破碎的心像裂纹纵横的岩原一样,底下压制着滚烫的岩浆,始终不曾喷涌。
“好的,我下次……跑快一点……”萧蝉看着岩板上躺着的妹妹,都是小小一只,像虫蛹一样,被布料包裹,嘴里的奶嘴翻动着,像幼虫的口器。
萧蝉突然联想到那些虫子被人吃掉。
他的妹妹会不会被吃掉?
萧蝉的心智徘徊在奉献和自私之间,既希望妹妹们得到很好的保护,又期待有一种生物,可能会吃掉人形幼虫,比如襁褓中的婴儿。
妈妈叹了口气,“萧蝉,你为什么把两块取水棉藏在裤兜里?”
“我没有。”萧蝉回答得干脆,含着怒意。
“你爸爸在你裤兜里找到了,一共两块,和之前的取水量一样,一块海绵可以挤出2.8L水,上个月你错过取水,这月一号又错过一次,你错过了两次,而你的裤兜里却刚好有两块海绵。”
妈妈的目光阴冷,狭长。
萧蝉摇着头:“我真没有偷偷藏过取水棉,或许是萧玉藏在我裤兜的,大伯的小儿子,他说他知道波伦区,他还在岩浆爆发的时候逃出去了,他点燃了磷浆,一大片岩原都引燃了,我衣服也被点燃了,你看,妈妈,你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妈妈脸上充满迷惑,用疏离的眼神扫视着萧蝉的脸,许久,忍不住吐露,“萧蝉,你真的不像我们家的人。”
萧蝉眼眶一瞬洇湿,嘴里一遍遍重复:“我没有……”
妈妈:“你昨天去你大伯家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和你爸爸,你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像原来的你了。”
萧蝉把头担在床沿,吸了吸鼻子,“我只是……受伤了……下次我会跑得很快……”
妈妈:“你去你大伯家吧,和你大伯家的兄弟学学怎么取水,每个礼拜可以回来一次,最好能带回来取水棉。”
萧蝉觉得脑子很沉,像饿了很久,身体里没有能量,只有悲伤和委屈,他吸着鼻子,像一只被抽去肠子,剥去鳞片,挤出身体内代谢物的虫子躯壳,空虚,悲惨,被遗落。
萧珩在门外吃东西,和爸爸并排坐着,低着头,头上的毛发在空中一抖一抖,圆圆的屁股显得笨重可爱。
萧珩埋头吃完,坐在那里,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抬头看天际线。
晚上,萧珩和爸爸外出打猎,又带回一篓虫子,和鱼虾混在一起。
萧蝉背对着门口,胳膊弯折,压在耳朵下,手指在岩板上画着机器内部的结构图,他做梦的时候梦到过一种机器,可以制造出人的分影,以某一条中轴线做对称轴,一面是真实的,一面是投影,真实的人背离中轴线走远时,投影也会背离中轴线。
机器的形状是一个球形,锃亮的外壳。
萧蝉只知道金属会反射出锃亮的光,岩石不会,除非是打磨过的某种特殊材质的玉石,或质地透明的石英、金刚石。
岩原区没人知道这东西。
萧蝉却一次次梦到。
萧珩把满满一筐虫子倒在门口,开始处理不能食用的部分。
爸爸人高马大,站在门口,挡住了全部的光,屋内暗沉。
到了晚上,岩原区渐渐变成白色的时候,会将一部分白色反射到住户家中,像雪一样。
岩原区的人有共同记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以前居住的地貌特征,夏天有雨,冬天有雪,内陆有山,山外有海,海底有鲸鱼。
岩原区是慢慢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经历了十万年。
萧蝉小时候从爸爸口中得知,岩原区是传统人士的摇篮,他们日复一日,延续着十万年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纵使如今的岩原区天空已经看不见太阳和月亮。
萧蝉一想到旷远浩渺的世界,心情就会放松许多,家庭里被排挤和误解的伤痛也会削减一些。
妈妈说得对,萧蝉根本不像这家人,爸爸和萧珩都是务实主义者,呆板刚硬,妈妈也冰冷得像块石头,每个人都在顾及生计,只有萧蝉在幻想不存在的东西。
门口传来爸爸的赞许声:“萧珩,你做得棒极了,我现在可以完全把这些清理的工作交给你了。”
爸爸连夸奖的声音都没有情绪起伏,像机器一样平直地念出来。
萧蝉心底闪过一丝苦涩。
弟弟在做他擅长的事,可萧蝉没有。
萧蝉的身体很虚弱,不能做重体力活。
或许可以帮妈妈哄孩子,妈妈就可以腾出手,去取水。
在没有生育前,妈妈就负责取水这项工作,妈妈的腿很长,肌肉曲线紧致纤细,个子也很高,比岩原区大多数女人的个头要高出十厘米。
想到这里,萧蝉扭动脖子,仰起头,看向妈妈,“妈妈,我可以哄妹妹睡觉,你不用哄她们了,你可以去做别的事。”
妈妈抬起眼皮,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盯着萧蝉:“你一点也不懂事,妹妹需要母乳喂养。”
萧蝉的脸倏然变红。
母乳喂养……
是啊,他无法分泌……
爸爸从门外进来,坐在妈妈旁边,一条腿架起来,横在床沿,刚好把其他三个妹妹挡在床内侧。
“我今天去了石洞,里面有很多浮游生物,我收集了一些,可以喂鱼,我带回来十只鱼苗,打算挖个小鱼池。”爸爸说着,胳膊搭在妈妈肩膀。
妈妈身体沉下去,头歪着,靠在爸爸肩膀,鼻子里轻哼一声,“太好了,你让我们很安心。”
爸爸低头看着熟睡中的三个女儿,用手背碰了一下她们的脸。
“她们会很快长大。”爸爸侧过脸,贴了一下妈妈的鼻梁,“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妈妈钻进爸爸的颈窝,仰头时,吻上爸爸的嘴唇。
萧蝉听见一些嘬奶嘴的声音,想着平日里三个妹妹很安静,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萧蝉抬起头的瞬间,看见爸爸侧过身体,把妈妈压在身子底下,疯狂亲吻。
萧蝉心脏突兀地跳动,乱了节奏,连忙低下头,又忍不住再次抬起。
爸爸的动作幅度很大,妈妈发出低沉的呻吟,很快,两人松开手,爸爸侧着肩,靠在床头,妈妈倚在爸爸怀里,嘴唇泛出血一样的红色。
很不巧,爸爸颔首时,瞥见萧蝉扬起的脸,清瘦,额头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嘴唇泛白,一副好奇的窥探姿态。
萧蝉想过低头,或是回避爸爸的目光,但爸爸的目光太阴冷,像卧伏的恶狼一样。
萧蝉被激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他直直地对上目光,盯着爸爸的眼睛,模仿爸爸的眼神,正如爸爸厌恶地盯着自己一样。
“萧蝉,你明天可以去你大伯家。”爸爸说,语气平静,不像他的目光那般凶狠。
萧蝉的眼神不曾改变,嘴巴张了一下,答了一声:“好。”
爸爸也没有转移视线,冷冷地盯了一分钟,突然问:“萧蝉,你是不是恨我?”
萧蝉心软了一下,垂下目光,看着面前黑色的岩石墙壁,“没有。”
爸爸像在睥睨某种弱小又急于挣扎的幼虫,幼虫倔强地蛰伏在他脚下,翻上一对怨恨又幼稚的复眼。
萧蝉终究没有藏住情绪,把仇恨的一面流露出来。
爸爸肩膀沉了一下,像释怀了,也像在做告别:“你去你大伯家,我们不会逼你回来的。”
妈妈睁开眼睛,不解地插了一句:“那礼拜天他得回来。”
爸爸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不用。”
萧蝉孤零零地躺着,身体周围袭来一层冷霜,眼前也遮蔽着寒雾。
他饿了,很久没吃东西,身体没有热量了。
萧珩吃得胖乎乎的,晚上睡在萧蝉脚下,和萧蝉脚对脚,时不时蹦出一个屁。
萧蝉伸出脚,踩了一下萧珩的屁股。
萧珩转了个身,依旧睡得憨甜。
萧蝉越来越具体地感知到,他真不像这个家的人。
第二天一早,萧蝉悄悄从家离开,走到门口,看见摆放得很整齐的鱼虾和虫子,饥饿感迅速蔓延到大脑,触动了味蕾,萧蝉伸手想捏一只虾,马上要碰到虾肉的时候,又停滞下来。
这是萧珩费了好几个小时才剥好的。
他要是捏走一只,萧珩那臭脾气,又要在爸爸耳边说些争风吃醋的话。
萧蝉的形象已经够差了,果有一天大伯也赶他走,他退无可退的时候,还能回来看看三个妹妹,以他剥削的身子骨,能有个睡觉的地方,避避风,已经是极其不易的事。
萧蝉什么都没有带走,穿着一身破烂衣裳,一条大筒破烂裤子,只身前往大伯家。
大伯家的几个儿子正在门口玩抢鱼头的游戏,萧蝉从老远就看见六儿子萧灿拿着鱼头,举在高空,脚下踩着黑色的东西,可以到处滑动,其他四个儿子追着萧灿扔石头。
“把鱼头放下来!”二子萧逸指着漂走的萧灿大喊。
萧灿踩着滑轮鞋在门前的场地上打着S弯,总能巧妙地擦着其他人的袖子一闪而过,把鱼头擦上对方的脸,鱼嘴突出去,刚好吸住对方的嘴。
“咦!”三子萧洋闪了个趔趄,摔倒在地,擦着嘴角,鼻下飘出一股被鱼嘴吻过的腥气。
萧灿侧身划过,瞥见远处走来一个削薄的身影,头发凌乱地在风中舞动,身上的破布条乱糟糟的,衣摆散开,像水母的触须一样,四下飘动着。
萧灿踩着轮滑鞋过去,身体后仰,做掷饼状,瞄准萧蝉的头,把手里的鱼头掷出去。
萧蝉头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前游动着白色的星星,一只手揉着被砸的地方,另一只手伸出去,握住地上滑溜溜的鱼头,刚要站起来,被萧灿突如其来的猛击击倒,整个人向后仰去,萧灿伸手一捞,捞住了萧蝉纤细的腰肢,扳正过来,两个人额头碰额头,碰出一声响亮的“咣”。
“兮——”萧灿揉着额头,面目狰狞地看着萧蝉。
萧灿长相跋扈,像性子很粗野的人。
萧蝉不敢惹他,把手里的鱼头递出去,“这是你的东西吗?”
萧灿盯着萧蝉看了半晌,揉额头的动作慢下来,嘴角逐渐勾起一丝微笑。
“这么温柔?”萧灿心想,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萧蝉脸上,萧蝉的脸憔悴蜡黄,发丝在眉眼周围卷曲着,衬得整张脸楚楚可人。
“你来这里干嘛?”萧灿问,声音提高了半度,比平时粗野的声线温柔了许多,又略显矫揉造作,像在哄小妹妹。
萧蝉的眼神左右回转,无力地寻找着理由,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一个还算合适的理由,“我来给大伯干活。”
萧蝉眉头蹙着,湖蓝色的眼睛空洞无神,面庞清冷,没有笑容,透出一丝客气和排斥。
萧灿的性格不是萧蝉喜欢的,谁会一见面就扔对方一只鱼头,还正中头顶。
明显是在欺负他,向他表达不欢迎。
萧灿脱下脚上的轮滑鞋,个头矮了一截,和萧蝉一般高,嘴里嚷着:“送你。”
萧蝉向下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萧灿低下身子,单腿跪地,像在服侍君主一样,把萧蝉脚上的破烂靴子脱下来,然后把轮滑鞋给萧蝉穿上。
萧蝉可能太久没吃东西,总感觉萧灿的手劲很大力,他的脚动弹不得,在萧灿手指控制下,直直地戳进轮滑鞋里。
萧蝉饿得没力气了,看着萧灿的头,萧灿的肩膀,萧灿拿鞋子的手,掌心拓在鞋底,往上抬,直到萧蝉的整只脚穿进去。
萧灿抬起头,冲萧蝉笑了一下,眼睛眯起来。
“会滑吗?”萧灿问。
萧蝉看了看自己的脚,穿着一双笨重的轮滑鞋,通体是岩石做的,脚掌压进去的时候很疼,但适应一会儿又没那么疼了,萧蝉估量着鞋子的重量。
这鞋看起来很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