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列岛

　　梯田的尽头，最后的晚霞正温柔地拥抱着山峦，漫天繁星依次闪烁，倦鸟鸣啼几声后归于山林。

　　极浅的红从脖颈处开始爬升。
　　他的双眼依旧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想反驳又想质问，但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几个彩毛小伙也被这句话镇住了，几人面面相觑着，小头目结巴地开口：“这、这……城巴佬真会玩啊。”

　　“林伟志！你是不是上学期又没去上课？你奶奶的药买了没有？你爸妈打工寄回来的钱就是让你去染头做发型的？”

　　彩毛小头目梗着脖子，声音却越来越小：“我爸妈都不要我了，你凭什么管我。”
　　“我懒得管你。”林遇真叹气。
　　“我们就是看你带了个外人回来，有些好奇……”

　　钟烃往前站了半步，不着痕迹地把林遇真挡在身后，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语气很温和：“行了，天黑啦。大家都早点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几人顿时放松了下来，一个个骑上小摩托消失在水泥路尽头。

　　世界又安静了下来，晚香玉的香气重新嚣张地占领了晚风。
　　林遇真转过身飞快走着，他现在只想祈祷时间能过得快一些，最好一早上起来两人能够全都忘记刚才的事情。

　　“等等我啊！”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遇真走得更快了，微长的发贴在他的脸上，他有些焦躁地拂开。
　　“走这么快干嘛？这石头有些滑，还是要小心着点。”钟烃不由分说地牵上了林遇真的手。

　　两手紧紧相握，在相触的那一刻体温就已互相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月亮徘徊在两颗星星间，摇曳在溪山潺潺处，蛙声也升了起来，岸边的芦苇和风一起舞着，拨弄了不知道谁的心弦。

　　林遇真停下脚步瞪着不嫌事大的某人：“钟烃。”
　　“在呢！”那人凑近了些，“脸这么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的你。”

　　晚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暧昧不清，林遇真只能全神贯注的去听。
　　他发现这人就是一个黑洞，把他所有的冷静都吸了进去。他看着两人相牵的手，只想像大螃蟹一样把自己缩回壳里。

　　他转回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钟烃也没再逗他，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山路静谧，只有纺织娘还敲着自己的翅膀。
　　月色摇摇欲坠在枝头，两人的脚步一前一后，踩在飘落的竹叶上，和山溪的流水声潺潺交织。

　　回到林家大厝，天已经完全黑了，老宅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肃穆，雕花的窗棂被光剪出了漂亮的影，暗淡的缠枝花朵布满了灰尘。
　　林遇真推开虚掩着的木门，院里那颗老夜来香正热烈的开着花。

　　仲夏的夜热闹无比，萤火虫打着灯从林子里跑了出来，葡萄的藤蔓还在架子上舒展着，想把架子密密遮满，野蔷薇枝繁叶茂，遮去了一身的荆棘。
　　“我去做饭。”林遇真扔下句话后就飞速进了后院的厨房。

　　老宅的厨房还是那种要添柴的土灶，旁边牵了条电线配了个电磁炉。他看了看车上带下来的东西，最后还是煮了包即食伊面。
　　沙嗲又咸又香的味道逐渐扩散开，他又加进去两颗鸡蛋。

　　钟烃也闻着味跟了进来，一米九几的大高个艰难挤进这间小厨房，他没说话，只是靠在门上安静地看着。
　　林遇真被灶火的热气熏得眼镜上充满了雾气，只能把眼镜摘下收好，微翘的睫毛下的眼睛在灯下隐隐约约看不明晰。

　　“你看什么？”
　　“看你。”

　　林遇真：“……”他决定不再理他，搬了颗大白菜过来洗了洗菜叶子。

　　他把面起了上来，把锅洗了又起锅烧油，下了大蒜爆香，然后把青菜扔了进去。
　　锅气腾起，浓郁的人间烟火飘散在小厨房里。

　　他又想去拿手边的盐罐，却没想到钟烃已经先一步递了过来。
　　“我就猜你要这个。”两人的手交叠，林遇真能感受到他骨节分明的手传来的热度。

　　他咬了咬嘴唇，沉默地接过。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林遇真炒菜，钟烃就在一旁递东西，或者默默把用过的厨具洗干净。
　　他好像能预判林遇真需要什么一样，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

　　林遇真没忍住：“你以前经常做饭？”
　　钟烃在洗最后一个碗，声音在水流哗哗声下模糊不清：“被赶出家门那阵子，什么都要自己来。”
　　语气很平静，却让林遇真心头一酸。他感到有些慌乱，只能胡乱把最后一道菜盛出来，端到桌子上。

　　晚饭很简单，一盘炒白菜，一盘火腿，配上加了两个蛋的沙嗲味即食伊面。
　　两人坐在天井下，对着月亮吃饭。

　　夏天落在草木繁盛的山村里，如水一般淋漓了整个世界的绿色，漫天的繁星闪烁在千百光年外的深空中，无边的星野点缀了漆黑的夜。

　　钟烃忽然开口：“那个……”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他乖乖闭嘴，顺手给林遇真夹了一筷子火腿。

　　这顿饭吃到最后直接把林遇真吃得食不知味。饭后，钟烃抢着洗了碗，林遇真只能把自己关进房间假装处理工作。

　　他打开了自己的工作站，白日里在草稿上画的初稿被他建模到电脑里，一个全新的软体机器人三维模型渐渐显现，工作站风扇也发出了转动声。
　　邮件里还有几十封未读邮件，大多数都是学术会议的邀请或者是那个被驳回项目的后续扯皮。

　　宁静的夏夜里只能听见风扇嗡嗡转的声响。
　　忽然，隔壁房间传来了几声动静，那是木质地板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遇真停下了工作竖起耳朵。

　　隔壁安静了几秒又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随后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林遇真轻手轻脚的走到木门边，把耳朵贴了上去，粗糙的木纹贴着他的皮肤，他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回了句：“旁边有拉绳开关。”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房间只有电脑风扇的轻微声响，门那头传来了些许摩擦声，似乎是钟烃贴着门坐了下来。
　　“你还没睡啊？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打算再理我呢。”那人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
　　林遇真靠在门上，几乎能想象到那个人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钟烃的声音再次传来。“这里蚊子好多，它们是不是专盯我咬？我感觉我快要被吸干了！”

　　“你是O型血，招蚊子正常。”

　　“原来你还记得我的血型……
　　“那你还记得我最怕黑吗？”钟烃轻笑了一声。

　　林遇真靠着木门坐下，整个人滑坐到冰凉的木地板上，曲起膝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把脸埋了进去。
　　身后好像传来了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当然记得，这人每次雷雨天就用这个借口挤上他的床，抱着他死活不撒手。
　　他有些看不透钟烃，这和他们从前的相处很像，但却又不太一样。

　　无数种可能性在他的脑海里冒着泡，他有些苦恼地按了按额角，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
　　门外亮起了灯，脚步声逐渐朝着盥洗室远去。

　　老宅的盥洗室是后面改的，只有一盏白织灯悬在头顶。
　　林遇真来的时候钟烃刚洗漱完，他上半身没穿衣服，正拿着毛巾擦拭着短发上的水珠。
　　他比大学时壮实多了，小麦色的皮肤勾勒出立体的块垒，肱二头肌贲张，举起的手臂线条清晰。偶有一两颗漏网的水珠会顺着坚实的胸肌向下滑落，一路没入紧束在腰间的人鱼线，躲到那条松垮的浴巾下。

　　盥洗室的空间很小，硫磺皂的气味轻松地占领了整片空间，地上留着粉红色的泡沫，水龙头还在滴答滴答地一声声滴着水。

　　“我搞定了。”

　　两人贴得极近，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传递过来的热，火一样试图要把这空间里残余的氧气全都烧净。

　　林遇真只能紧紧用后背贴着瓷砖，用那冰凉去给自己降温。他的耳边又飘过钟烃的声音。
　　“记得早点睡。”
　　……

　　林遇真飞速打开水龙头，冰凉的井水涌出。他把水扑在了脸上，重复又重复，直到脸上的温度彻底退去。

　　还是不够。

　　他脱掉了衣服站到那个简陋的淋浴喷头下，水流小溪一样流过他的蝴蝶骨，他被井水冰得有些发颤，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后又拿起那块硫磺皂。
　　他的皮肤被搓得微微发红，水声在小小的空间里飘来飘去，他闭上眼，任由水流流过他的脸，流遍他的全身。

　　他简单洗漱后回到房间，木板床很硬，被褥还带着柜子里的樟脑丸味。

　　山村的夜晚有连成一片有如潮水般的虫鸣声。
　　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隔壁房间的声音，翻身时有衣料摩擦声，还有压抑的轻咳在他耳边响起，被夜衬得格外清晰。

　　林遇真一动不动的看着窗格的影子随着月光移动着，像是无声电影的黑白胶片，记忆也倒带回了那个充满海雾和阳光的加州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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