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猫仙记

　　他沉默地拿起旁边备着的玉筷，极其谨慎地夹了最小的一块，放入口中。
　　林小鱼和跟过来看热闹的明诀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清辞面不改色地细嚼慢咽，然后放下筷子，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尚可。”
　　“尚可？！”明诀先跳了起来，“师兄！你这也太偏袒了吧！这玩意儿狗都不吃！”
　　清辞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初学者，需要鼓励以维持信心。打击过度，恐其再不敢尝试，失了进取之心。”
　　明诀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对着林小鱼做鬼脸。林小鱼则像只斗胜的小公鸡，得意地扬起下巴，虽然她知道清辞这话多半是“教学策略”，但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多久。清辞将林小鱼此前关于“道是无情却有情”、“转换方向”的论调，以及自己心中的困惑，择要禀明了掌门。
　　掌门听后，沉吟良久，方抚须叹道：“我昆仑一脉，自古传承无情道法，确未闻‘有情道’之说。然，天地之大，道法无穷。世间万事，阴阳相生，正反相对。既有无情之说，抑或……世间真有‘有情之道’，亦未可知。”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凝重，看向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弟子，“清辞，你是我昆仑下任掌门，肩负将道统发扬光大之重任，莫要辜负师门数百载栽培。那林小鱼，或许确是上天予你的一场机缘，助你修行圆满，但——也仅能停留在‘助你修行’这一步。切记，昆仑掌门，不得娶妻。”
　　清辞垂首，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只余一片清冷：“师父请放心，弟子明白。”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玉瑶耳中。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她拿着本看似古朴的兽皮卷，神色激动地找到正在逗弄小鸟（人形）的林小鱼。
　　“小鱼妹妹！你看我找到了什么！”玉瑶将书卷展开，指着一处模糊的图案和文字，“这上面记载了一个与你描述极其相似的世界！看，这里有高楼，有会跑的铁盒子！最重要的是，这里提到了回去的方法！”
　　林小鱼的心猛地一跳，碧眸紧紧盯着那书卷。思乡之情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警惕。她迫不及待地追问：“真的吗？玉瑶师姐，这上面怎么说？我能回去？”
　　“书中提及，需在月圆之夜，于昆仑极阴之处的‘望月崖’，借助一种特殊晶石的能量，或许能打开通道。”玉瑶压低声音，“此事不宜声张，尤其不能告诉大师兄，他若知晓，定会以安危为由阻止。我们悄悄去试试，若不成，再回来从长计议。”
　　被巨大希望冲昏头脑的林小鱼，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她只匆匆给清辞留了一封字迹潦草的告别信，言明自己去寻找归家之路，勿念，便跟着玉瑶趁着夜色，悄悄前往后山荒僻的望月崖。
　　那封信，甚至没来得及放到清辞桌上，只压在了她常趴的那个软垫下。
　　望月崖边，寒风凛冽。玉瑶指着崖边一块散发着微光的石头：“就是那里！小鱼妹妹，快站过去！”
　　林不疑有他，快步上前。然而，就在她靠近崖边的瞬间，身后的玉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用力一推！
　　“啊——！”林小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失重般向下坠落！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玉瑶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扭曲而冰冷的脸。
　　她像一片残破的叶子，一路翻滚碰撞，尖锐的岩石划破了衣衫和皮肤，最终重重砸在崖底，浑身剧痛，意识模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杂草。
　　黑暗中，似乎有野兽低吼的声音由远及近，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小鱼绝望地闭上了眼，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而圣洁的白光突然出现，驱散了黑暗。一头通体雪白、额生独角、神骏非凡的巨兽虚影，自黑暗中踏光而来，它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林小鱼，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悲悯，似追忆。
　　“唉……”一声悠远的叹息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你我本同为上古神兽，可叹命运无常。我族当年犯下大错，血脉凋零，沦为凡间普通兽类一支。本以为你仍在九重天上享尽尊荣，未料今日竟见你狼狈至此……念在昔日曾并肩征战之谊，我便用这最后一缕残存的神念，救你一命吧。望你将来……能念此情，庇佑我族血脉延续……”
　　那虚影低下头，独角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笼罩住林小鱼。她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断裂的骨头也在复原。在彻底陷入昏迷前，她仿佛听到了一段模糊的絮语，却听不真切。
　　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崖底的草丛中，周身伤势竟已痊愈，只有破损的衣衫证明着之前的惊险。她茫然四顾，哪里有什么独角兽和白光？仿佛只是一场梦。
　　但体内充盈的生机和脑海中那模糊的“庇佑族群”的嘱托，让她明白，那不是梦。
　　带着劫后余生的愤怒与后怕，林小鱼凭借着记忆和毅力，艰难地爬回了昆仑山。当她浑身狼狈、却目光坚定地出现在清辞和众长老面前，揭露玉瑶的恶行时，举座皆惊。
　　人证（林小鱼）物证（那本明显是伪造的兽皮卷，以及林小鱼身上残留的、属于玉瑶的微弱灵力气息）确凿，玉瑶无从抵赖。最终，她被废除修为，逐出昆仑。
　　在玉瑶被押送下山前，林小鱼拦住了她，碧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不解与痛心：“玉瑶师姐，我一直那么信任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玉瑶抬起头，原本娇艳的脸庞此刻一片灰败，眼中却燃烧着疯狂的恨意与不甘：“为什么？哈哈……我自幼父母双亡，流离失所，是清辞师兄如同天神般出现，将我从尸山血海中救出，带上昆仑！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的命，我的心，就都是他的了！”
　　她的声音凄厉起来：“我跟着他，瞩目他，爱慕他！他每次闭关出来，我都会偷偷采撷最新鲜、最美丽的花，悄悄放在他门前！一年，两年，十年！可他呢？他从未看过一眼，从未有过片刻情谊！他甚至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只让道童面无表情地将那些花清理掉！”
　　“如果他一直这样，一直修他的无情道，我认了！我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就好！”玉瑶死死盯着林小鱼，泪水混合着恨意滑落，“可是你出现了！你一只来路不明的猫，凭什么让他另眼相看？你竟然还敢蛊惑他，说什么‘道是无情却有情’，说什么‘有情道’！而他……他竟真的动摇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刺心的事，声音颤抖得厉害：“那天……那天你和我一起去采花，你叽叽喳喳地要把那束花放到他房里，他明明看到了……他却没有阻止！没有像对待我的花那样，让人立刻拿走！就那一次……就那么一次！凭什么？！林小鱼，你凭什么？！”
　　歇斯底里的质问回荡在山风中，带着一个求而不得之人全部的绝望与毁灭欲。
　　林小鱼看着她被拖拽着下山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是恨，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原来，那看似平静的昆仑修仙生活之下，也藏着如此偏执而伤人的暗流。
　　她下意识地看向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清辞。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玉瑶那番泣血控诉时，似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经此一事，林小鱼变回猫身时，似乎安静了些许。而清辞抚琴练剑之余，望着云海的目光，比以往，更沉静，也更悠远了几分。
　　那封被遗忘在软垫下的告别信，直到几日后才被收拾房间的道童发现，呈到了清辞面前。他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却透着决绝的字迹，久久不语。
　　玉瑶那番泣血的控诉，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林小鱼心底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那瞬间涌上的，不仅仅是后怕和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恨玉瑶吗？当然恨。差点被推下悬崖摔死，若说没有半点恨意，那她林小鱼就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现代教育教会她遵纪守法，但也教会她有仇不报非君子。
　　可当玉瑶嘶吼着说出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卑微而炽热的爱慕与绝望时，林小鱼沉默了。因为那种感觉，她懂。
　　她忽然想起了大一那年，那个辩论社里光芒万丈的学长。她也曾像个小跟班一样，为他整理资料，跑前跑后，眼里心里全是他的影子。直到那个午后，她在楼梯拐角，亲耳听到学长对他身边那个漂亮女生笑着说：“林小鱼？她比你差远了，我怎么会喜欢她。”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钝刀，在她年轻的心上拉了一道口子，不深，但很久都没能愈合。
　　此刻，听着玉瑶几乎一模一样的绝望，她忽然觉得，自己和玉瑶，某种程度上，都是“爱而不得”这条苦路上的可怜虫。只不过，玉瑶选择了毁灭他人，而她，选择了默默舔舐伤口，然后继续往前走。
　　这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翻腾，让她不吐不快。她看向那个始终静立如松、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的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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