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绾

　　自那日窥见棋谱与舆图残稿的玄机后，沈姝涵再看陆释衡，目光里便淬入了三分审视，七分探究。她像一位耐心的鉴宝师，开始重新评估这件曾被自己定义为“清静盟友”的藏品。

　　他行止依旧。晨起漫步，入斋校书，侍弄药草，神情专注宁和。可沈姝涵却从他这份过于完美的“如常”中，品出了一丝刻意。

　　她开始留意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他执笔时，指腹的薄茧位置，更似常年握惯某种细刃而非粗钝药杵；他行走间，那份沉缓并非文弱，而是某种将爆发力完美收敛于无形的控制。还有他偶尔望向宫城方向时，眸底转瞬即逝的，并非敬畏，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审视。

　　这日，她在库房寻找合香料，于积尘角落发现一只半旧樟木箱。箱中码放着整齐的太医院旧档。她本欲离开，目光却被一册封皮上的字迹钉住——“衡之”。与棋谱朱批同源，只是笔锋尚带青涩。

　　鬼使神差，她拿起那册脉案初稿。里面记录着他早年随院使诊治一位宗室亲王痼疾的全程。病症古怪，院使亦觉棘手。而在初稿夹缝间，年轻的陆释衡以极小却清晰的笔迹，写下了数条截然不同的思路与药方，其见解之大胆，用药之精奇，令沈姝涵暗惊。

　　然而，翻至最终定稿，所有属于他的锋芒被尽数抹去，功劳归于上级，他之名只谦卑缀于末位。

　　沈姝涵握着微凉纸页，指尖发烫。她窥见的，不仅是一个少年被迫藏锋的过去，更是一个疑点：以太医院论资排辈之风，他当年展现出如此超越阶层的才华，为何还能安然留在太医院，甚至得到陛下青睐？除非，有人需要他留下，或者，他本身就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他那身“书呆”的皮囊，恐怕不只是自保，更可能是一层精心织就的迷障。

　　心头那点因被“蒙蔽”而产生的恼意，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这情绪里，有探究，有警惕，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深藏”背后真相的在意。

　　傍晚，陆释衡习惯性走向东院廊下，欲将她可能遗落的物件归位。却见湘妃竹榻旁的小几上，静置着一碟剥得浑圆饱满的核桃仁，旁搁一柄精巧黄铜夹。

　　他脚步蓦地一顿。他近日校注孤本耗神，需核桃仁佐茶缓解，此事未曾言及。

　　暮风拂动衣袂，他静立片刻，终是拈起一枚放入口中。甘香微涩，徐徐熨帖至心底。

　　他抬眸望向那扇掩上的雕花门，眸色深沉。她发现了。不仅发现了他的需求，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伪装，我看见了；你的藏匿，我暂不戳穿。

　　这是一种无声的回应，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对弈。

　　翌日清晨，沈姝涵对镜理妆时，妆台一角多了一只细藤提篮。篮中月白软绸上，整齐放着十数卷彩绣丝线，并几枚羊脂白玉扣，正是她前日随口抱怨寻不到合色丝线缀扣的那条海棠红罗裙所需。

　　云袖抿嘴笑道：“姑娘您瞧，陆大人当真心细如发。”

　　沈姝涵拈起一枚玉扣，温润触感自指尖蔓延。她垂下眼帘，唇角轻翘。

　　他接收到了她的信号，并给出了回应。这很好。

　　她这位夫君，就像一本装帧朴素的孤本，初看平平无奇，内页却藏着惊世的笔迹与可能关联天下舆图的残篇。而她，恰好最擅长的，就是解读孤本，拼凑残卷。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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