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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
御花园的柳树抽出新芽,嫩绿如洗,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我坐在亭中,望着柳絮飘飘扬扬,宛如飞雪,却比雪多几分缠绵。
李贵妃的产期在下月。近日,她身子愈发沉重,却仍常来我宫中坐坐。有时默默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绣花,眼神迷离,不知思绪飘向何方。
“娘娘的梅花绣好了?”这日她来访,见我换了新花样,便问道。
我点头,将绣绷递给她。上面几枝垂柳,柳絮纷飞,细密得仿佛能从指尖飘散。
“真美。”她轻抚绣面,“小时候我最爱在柳树下玩耍,母亲总说柳絮沾身不吉利,可我偏喜欢。”
“民间确有此说。”我接过绣绷,继续穿针引线,“但在宫中,柳絮却有吉祥之意——‘留’子,是吉兆。”
她眼眸一亮:“真的?”
“自然。”我微笑道,“所以你不必忧心,这孩子定会平安降生。”
她低头轻抚圆滚滚的腹部,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此刻,她不再是那个骄纵的贵妃,只是一个普通的待产母亲。
我望着她,心中微暖。在这深宫寂寞之中,能有个知心人聊聊天,亦是幸事。
张昭仪来时,带了一罐新制的柳芽茶。我们三人围坐品茶,闲话家常,时光仿佛也慢了下来。
“听说前朝近来不太平。”张昭仪忽然道,“北境有战事,皇上已多日未进后宫了。”
我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此事我早有耳闻,却未放在心上。前朝纷扰,本不应与后宫牵连过多。
李贵妃却紧张起来:“不会影响到宫里吧?”
“自然不会。”我温声安抚,“边境小乱,皇上自有对策。”
但心中却掠过一丝不安。前朝与后宫,向来一体两面。边境战事紧张,朝中势力必有变动,迟早会波及我们。
数日后,太后召我前去。
佛堂内香烟袅袅,太后跪在蒲团上诵经。我静候一旁,待她诵经完毕,才上前搀扶。
“北境战事,皇后可知?”太后坐下,缓缓问道。
“略有耳闻。”
“李家此次主动请缨,欲率兵出征。”太后目光锐利,“你可明白其中意味?”
我心头一震。李家是李贵妃的娘家,此时请缨,意在借军功巩固地位。若胜,李家权势更盛;若败...
“李贵妃即将临盆,李家此时请战,倒是巧。”太后意味深长地说。
我垂眸道:“父皇在世时常言,武将报国,不拘时日。”
太后轻笑:“你倒是会说话。”她顿了顿,“芷儿,你入宫三年,可知这后宫中最危险的是什么?”
“臣妾不知。”
“非失宠,非冷落,而是被人当作棋子而不自知。”太后声音低沉,“先皇后便是未明此理。”
我抬眼,对上太后深邃的目光。
“周氏若非一心为周家争权,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太后捻着佛珠,“皇后以为呢?”
“臣妾谨记母后教诲。”我恭敬答道。
从太后处出来,我径直前往瑶华宫。
李贵妃正在整理婴儿衣物,见我到来,高兴地展示一件件小衣裳:“娘娘看,这是张姐姐绣的虎头帽,这是王修仪送的长命锁...”
我看着她欢欣的模样,欲言又止。
“妹妹,”我斟酌着开口,“近日可有家书?”
她笑容微敛:“前日母亲来信,说父亲请旨出征了。”她轻叹,“我知父亲是想为这孩子挣个前程,但战场凶险...”
我握住她的手:“李将军身经百战,定能凯旋。”
她靠在我肩上,声音哽咽:“娘娘,我有时真怕...怕父亲出事,怕这孩子有事,怕皇上...”
“别怕。”我轻拍她的背,“有我在。”
此刻,我忽然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她并非警告,而是提醒——在这深宫中,我们虽身不由己,却可选择不做那执棋之人。
四月廿七,李贵妃临盆。
消息传来时已是深夜。我匆匆赶至瑶华宫,只见宫人忙碌,热水不断端入,血水不断端出。
皇上坐在外间,面色凝重。见我到来,仅点头示意。
“情况如何?”我问侍立一旁的太医。
“回娘娘,贵妃娘娘胎位不正,恐有...”太医不敢再说。
我心头一沉,看向皇上:“臣妾可否进去看看?”
他颔首允准。
内室中,李贵妃躺在床上,汗流浃背,脸色苍白如纸。接生嬷嬷在一旁焦急指导,但她显然已精疲力尽。
“妹妹。”我握住她的手,“坚持住,孩子就要出来了。”
她虚弱地睁开眼:“娘娘...我怕是...不行了...”
“胡说。”我紧握她的手,“你答应过要看着他长大,记得吗?”
她眼中泪光闪烁:“记得...”
我转向接生嬷嬷:“可有办法?”
“若实在不行...只能保一个...”嬷嬷低声说。
“不!”李贵妃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保孩子...求娘娘...保孩子...”
我凝视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不舍、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决绝。此刻,她不再是贵妃,只是一个愿为孩子付出一切的母亲。
“两个都要保。”我沉声吩咐,转身对锦书道,“去请张昭仪来,她通晓医理,或有良策。”
张昭仪匆匆赶来,查看情况后,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我点头,对李贵妃道:“妹妹信我,按张姐姐说的做,你们母子都会平安。”
她信任地点头。在张昭仪的悉心指导下,我们重新调整了李贵妃的姿势,并喂她服下了参汤。经过两个时辰的艰辛努力,终于在黎明时分,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是个皇子!”接生嬷嬷喜悦地喊道。
李贵妃虚弱地露出一丝笑容,随即昏睡过去。
我走出内室,向皇上报喜。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意。
“皇后辛苦了。”他道。
“是贵妃妹妹辛苦了。”我淡然回应。
他起身欲进内室,我拦住了他:“皇上,贵妃刚刚睡下,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他稍作停顿,点头应允:“那朕晚些再来。”
送走皇上后,我回到殿中。张昭仪正在收拾药箱,见我回来,轻声道:“好险。”
“多谢你。”我说。
她摇头:“是娘娘决断及时。”她望向内室,“只是贵妃娘娘此番伤了身子,日后怕是难再有了。”
我默然。在这深宫之中,一个不能再生育的妃嫔,意味着什么,我们心知肚明。
“此事不必对外说。”我吩咐道。
她点头:“臣妾明白。”
李贵妃醒来已是午后。她第一件事便是要看孩子。
乳母将小皇子抱来,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眼中满是慈爱。
“娘娘,”她抬头看我,“多谢您。”
我微笑:“是你自己坚强。”
她轻抚婴儿细嫩的脸颊:“我想叫他‘安’,平安的安。”
“好名字。”我说。
此时,王修仪前来道贺。她送上一对银镯,上面刻着吉祥云纹。
“恭喜贵妃娘娘。”她行礼道。
李贵妃让她近前看孩子。王修仪凝视着婴儿熟睡的面容,眼神复杂。
“小皇子很像贵妃。”她轻声道。
“我倒希望他像皇上多一些。”李贵妃笑道。
王修仪也笑了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离开瑶华宫时,王修仪与我同行。
“娘娘可还记得先皇后的孩子?”她忽然问道。
我脚步一顿:“记得。”
“若那个孩子活下来,也该会跑会跳了。”她望着远处的宫墙,“有时我想,这宫里的孩子,不知是生下来好,还是...”
她未再说下去,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先皇后的孩子未能存活,而李贵妃的孩子平安降生。然而在这深宫之中,谁能保证一世平安?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淡然道。
她点头:“娘娘说的是。”
自那日后,我前往瑶华宫的次数更勤了。看着小李安一天天长大,从皱巴巴的红团子变成白胖可爱的婴儿,心中也渐渐柔软。
李贵妃产后虚弱,我便常帮着照看孩子。有时抱着他,看他无意识地抓着我的手指,心中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深宫冷寂,但新生命的到来,总是带来希望的。
满月那日,皇上为小李安举办了盛大的满月宴。前朝后宫齐聚一堂,歌舞升平,一派喜庆。
李贵妃抱着孩子接受众人朝贺,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皇上坐在她身旁,神色温和。
我坐在稍远的位置,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张昭仪坐在我身旁,轻声道:“听说李将军打了胜仗,不日就要回朝了。”
我点头。李家如今军功在身,又添皇嗣,圣眷正浓。
宴至中途,小李安忽然啼哭起来。乳母怎么哄都哄不好,李贵妃也有些无措。
“让朕抱抱。”皇上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哄着,但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我起身走上前:“皇上,让臣妾试试。”
他犹豫片刻,将孩子递给我。说来也怪,小李安一入我怀,立刻止了哭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殿内一时寂静。
我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对皇上道:“小皇子怕是饿了。”
李贵妃忙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
皇上看着我,目光深沉:“皇后很会带孩子。”
“臣妾是长女,在家时常帮母亲照顾弟妹。”我平静道。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但我知道,这一刻,很多人心中都有了想法。
满月宴后,我去太后处请安。
太后抱着小李安,逗弄了一会儿,淡淡道:“这孩子与你投缘。”
“是孩子不认生。”我回应。
太后看我一眼:“李家如今风头正盛,你待如何?”
我接过孩子,轻抚他柔软的发丝:“臣妾是皇后,后宫诸人,都是臣妾要照拂的姐妹。”
太后笑了:“哀家果然没看错你。”
从太后处出来,我抱着小李安在御花园散步。春深似海,百花争艳,柳絮纷飞如雪。
怀中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叫着,小手试图抓住飘过的柳絮。
我握住他的小手,轻声道:“安儿,你要平安长大。”
他仿佛听懂了一般,对我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深宫虽冷,但有了这些温暖的瞬间,便也值得了。
回到凤仪宫,我继续绣那幅柳絮图。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如同这宫中的日子,看似重复,却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滋味。
窗外,柳絮依旧飘着,轻轻盈盈,落在朱墙内外。
如同这宫中的女子,身似柳絮,命随风。但即便是一缕飞絮,也有它的坚韧与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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