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又逢别离时

　　弘文二十四年的这个春日，整个帝都的目光都聚焦在两处——镇北侯府与东宫。

　　日子快得如同被大风刮过，转眼便到了大婚之日。这一日，朱雀大街净水泼街，红绸铺道，从皇宫到镇北侯府的道路两旁，禁军持戟而立，百姓翘首观望。这是太子大婚，国之盛典。

　　镇北侯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红绸缠绕着府内每一根梁柱，大红的喜字贴满了每一扇窗棂。前来道贺的文武百官络绎不绝，礼盒堆积如山，笑语喧哗充斥每个角落。管家带着下人们忙得脚不点地，脸上堆着标准的、恰到好处的笑容，迎接各方来客。

　　然而，在这满目喜庆的红色背后，一股无形的压抑如同暗流，在府邸深处涌动。下人们的脚步比往日更轻，交谈声也刻意压低，那份喧嚣热闹，仿佛只停留在前院，丝毫渗透不进内宅的凝重。

　　闺房内，熏香袅袅。
　　南宫盈端坐于梳妆镜前，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任由宫中派来的嬷嬷和侍女们摆布。她们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繁复层叠的太子妃嫁衣，那正红的颜色，灼热得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金丝银线绣出的凤凰牡丹，在光线下流转着璀璨却冰冷的光泽。

　　“小姐，不，太子妃娘娘，您瞧瞧，多美啊。”老嬷嬷一边为她戴上沉甸甸的、缀满珍珠宝石的凤冠，一边说着吉祥话。

　　南宫盈抬起眼，看向镜中的自己。胭脂染红了她的唇，勾勒出她饱满却紧抿的唇线，衬得她肤白胜雪。平日里那份属于将门的英气，被这极致的红妆巧妙地转化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凌厉的明艳。很美，却美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待嫁新娘应有的羞涩与期盼，也没有对未知命运的惶恐不安。那平静之下，是如同北地冻土般的冷硬与疏离。灵魂仿佛抽离在外，冷静地审视着这场以她为中心的、盛大的政治仪式。

　　与此同时，东宫则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的一切喜庆都遵循着最严格的礼制，庄严而宏大。宫人们身着崭新的宫装，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太子大婚，意味着国本稳固，对于东宫属官和所有依附于太子的势力而言，这是值得大肆庆贺的吉日。

　　夏侯卿早已穿戴整齐。大红的婚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金冠玉带，彰显着储君的尊贵与威仪。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殿中，由着礼官最后一次检查服饰仪容。他的目光掠过殿外喧闹的庆典准备，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静默。这场婚姻，于他而言，不过是父皇旨意下必须完成的一项重大职责，是巩固皇权与将门联系的必然步骤。他心中无悲无喜，唯有身为储君的责任与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既定命运的漠然。

　　“吉时已到——太子殿下亲迎——”
　　高昂的唱喏声从镇北侯府门外传来，伴随着庄重的礼乐，瞬间将府内的气氛推至最高点，也像一根针，刺破了内宅强装的平静。

　　侯府正门洞开，身着繁复大红婚服的夏侯卿，在礼官和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踏入。他步伐沉稳，面容俊朗无俦，一举一动皆符合储君最严苛的仪范，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寻不到半分新郎的喜气，唯有履行重要职责般的庄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南宫朔与林氏领着全府上下，依礼参拜，山呼千岁。
　　夏侯卿虚扶一下，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岳父、岳母大人请起。”
　　这一声“岳父、岳母”，听在南宫朔和林氏耳中，滋味复杂难言。他们恭敬地谢恩，起身，引导太子入内行迎亲之礼。

　　就在这庄重而喜庆的时刻，侧厅回廊的月洞门旁，三少爷南宫澈抱臂而立，怀中竟明目张胆地抱着一把他平日练习用的未开刃长剑。他死死盯着那位被众人簇拥、万众瞩目的太子姐夫，眼神里是全然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不屑，嘴角紧紧下撇，仿佛在看一个抢走他至宝的仇敌，那目光灼灼，几乎要在太子那身大红婚服上烧出两个洞来。

　　一旁的南宫渊看得心头火起，碍于场合和太子在场，又不能发作，只得上前一步，借着身形遮挡，又是一个毫不留情的脑崩儿敲在弟弟后脑勺上，压低声音厉喝：“还看！把你那眼神收起来！像什么样子！怎么，再看下去，你还想当场弑君不成？！”

　　南宫澈吃痛，“嘶”了一声，委屈地揉了揉脑袋，总算不情不愿地稍稍低下了头，但嘴里仍不服气地小声嘀咕，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他就是配不上我姐。那宫里有什么好？就是个金笼子！”

　　南宫渊何尝不知弟弟的心思，他心中同样充满对妹妹的不舍与担忧，但他更明白大局已定，只能狠狠瞪了南宫澈一眼，用眼神警告他闭嘴。

　　繁杂而隆重的迎亲礼仪一项项进行。
　　当南宫盈被兄长南宫渊稳稳地背出闺阁时，那满身的红色，几乎灼伤了所有人的眼。林氏强忍着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堤，她慌忙用帕子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南宫朔紧紧握着夫人的手，面色沉静，但那微微泛红的眼圈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汹涌。

　　南宫渊感受着背上妹妹轻盈却僵硬的重量，心中酸楚难当。他一步步走得极稳，仿佛要将妹妹最后的安稳时光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他在心中默念：盈儿，此去深宫，万事……珍重。

　　送至花轿前，南宫渊小心地将妹妹放下，低声道：“盈儿，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一句。

　　南宫盈点了点头，没有回头，由宫女搀扶着，俯身进入了那顶华丽无比、象征着无上荣光的花轿。自始至终，她与站在不远处的夏侯卿的目光未曾有过片刻交汇。

　　他不知她便是三日前西市上那个箭术超凡、眼神疏离的少女；她亦不知他便是那日街上被她无视、还收着她断簪的锦袍公子。

　　轿帘垂落，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礼炮鸣响，鼓乐齐鸣。太子妃的仪仗浩浩荡荡，在禁军的护卫下，缓缓启动，驶向那红墙金瓦的深宫。街道两旁，百姓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

　　将军府门口，林氏的泪水无声滑落，南宫朔揽住夫人的肩膀，无声地叹息。南宫澈红着眼圈，死死咬着嘴唇，直到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才猛地转身冲回府内。南宫渊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队伍远去的方向，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色。

　　府内的喜庆喧嚣，随着主角的离去，仿佛瞬间被抽空，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热闹和深入骨髓的空寂与不舍。

　　东宫，洞房之夜。
　　这里被布置得极尽奢华与喜庆。红烛高燃，映得满室生辉，流苏帐幔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气息。南宫盈依旧保持着白日的姿势，安静地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沿，头顶着沉重的红盖头，视野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朦胧赤色。

　　外面庆典的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这洞房内的寂静如同实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而略显疲惫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带着些许清冷夜气和淡淡酒气的夏侯卿走了进来。洞房内侍立的宫女嬷嬷无声地跪地行礼，然后悄然退下，轻轻合上了门。

　　室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夏侯卿驻足，目光落在那个端坐的红色身影上。满室的喜庆红色，却无法在他心底点燃丝毫暖意。他依礼拿起桌上的玉如意，缓步上前，挑向了那方鲜红的盖头。

　　流苏晃动，盖头翩然滑落。

　　烛光下，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眼帘。红唇齿白，眉目如画，烛火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那份逼人的美丽，让见惯美色的夏侯卿也为之瞬间失神。

　　但随即，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攫住了他。

　　这张脸……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并非九年前长春宫那个模糊的小女孩身影，而是在不久之前……是了，是那双眼睛！西市箭场，那个蒙眼十矢全中、眼神清澈而疏离的少女！

　　竟然是她？

　　夏侯卿握着玉如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愕。世界竟如此之小？那日街上匆匆一瞥，断簪之缘尚未理清，命运的丝线竟已将他们捆绑得如此之紧？今日她竟成了他的太子妃？

　　南宫盈也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又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包括他此刻的讶异。对于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波澜，她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睫毛都未曾多颤动一下。

　　没有新婚的旖旎，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惊讶，甚至没有最基本的、礼节性的寒暄。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之前的寂静更加沉重，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最终还是夏侯卿先动了，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对早已准备好的玉杯，倒了两杯合卺酒。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如同完成一项规定的、无关痛痒的仪式。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南宫盈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暂相触，两人却都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只有玉杯的冰凉。

　　手臂生硬地交缠，仰头饮下杯中辛辣的酒液。如同饮下这桩婚姻的苦涩本质。

　　放下酒杯，两人甚至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

　　夏侯卿自行脱下繁重的外袍和冠冕。南宫盈也抬手，自行拆下沉重的凤冠，褪去外层最繁复的嫁衣。没有侍女伺候，一切在无声中进行，默契得像演练过无数次，却又疏离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宽大的婚床上，他沉默地睡在里侧，她沉默地睡在外侧。中间隔着足以再躺一人的距离，像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泾渭分明。

　　红烛泪尽，黑暗彻底笼罩下来，吞噬了满室刺目的红。

　　他娶了她，是奉旨行事，是权衡利弊。
　　她嫁了他，是皇命难违，是家族责任。

　　无关风月，更非你情我愿。

　　年轻的太子在黑暗中闭上眼，脑海中却挥之不去那双冷静得过分的眸子，以及西市阳光下那惊艳决绝的一箭。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会无法自拔地爱上身边这个此刻形同陌路的女子，并最终在她的衣冠冢前，尝尽肝肠寸断的悔恨。

　　而那一夜，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与温度，竟只有那杯辛辣冰冷的合卺酒，以及横亘在两人之间，那一片冰冷而广阔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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