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妖怪开出租车

　　那句话像一滴温水，落在我无形体的核心，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我用了百年时光构筑的所有防御，在阿宁那双清澈的红眸注视下，无声瓦解。

　　在她身边，我第一次明白，"无形"本身也可以被温柔注视。当我单方面宣布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时，她正在整理孩子们午睡后凌乱的被褥。听到我的宣言，她只是眨了眨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低头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根洗得发亮的胡萝卜。"喏，"她的声音像月光下的草叶摇曳，"朋友之间的礼物。"

　　那一刻，我漂泊百年的灵魂，终于在这个堆满彩色积木的幼儿园里，找到了锚点。

　　从此，我成了"希望幼儿园"栅栏外最守时的"家长"。每天傍晚四点，当夕阳把滑梯的影子拉得老长，将沙池染成金色，我就会准时出现在那排锈迹斑斑的栅栏外。其他家长接的是活蹦乱跳的孩子，我接的，是那个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兔妖。

　　幼儿园的日常就像一首永不休止的交响曲。清晨，阿宁要站在门口迎接每一个孩子，她总能精准地说出每个小朋友的变化："琪琪换牙了呀"、"浩浩今天是自己走过来的，真棒"。她的妖力在此时化作无形的暖流，安抚着那些分离焦虑的小家伙。

　　午睡时间是最考验功力的时刻。阿宁会轻哼着古老的兔族安眠曲，指尖流淌出淡绿色的光点，在寝室里缓缓飘散。那些光点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在不安分的小脸上，孩子们便会渐渐进入梦乡。我常蜷缩在窗台的多肉植物旁，看着她轻手轻脚地为孩子们盖好踢开的被子，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在呵护最珍贵的宝物。

　　可这份宁静常常被突如其来的会议打断。园长是个精打细算的人类，总爱在放学后召集老师们开会，美其名曰"教研活动"，实则是让老师们整理教具、打扫卫生。每到这时，我都能看见阿宁眼底的疲惫。于是夜深人静时，我会化作一缕水汽，顺着自来水管道潜入园长家中，让她的被褥泛起恰到好处的潮气，枕头染上不易察觉的霉斑。第二天，园长总会顶着黑眼圈来上班，连续打上一天的喷嚏。

　　最让我心疼的，是阿宁不得不涉足的那个世界——妖怪黑市。

　　为了给我一个能自由"滴水"的空间，阿宁毅然放弃了学校提供的免费宿舍。她用那份微薄的工资，在城中村租下了一个带阳台的小套房。搬家那天，她指着阳台角落兴奋地说："这里阳光最好，你可以在这里晒太阳。"虽然我根本不需要阳光，但那个被特意空出来的角落，让我第一次理解了"家"的含义。

　　但生活的重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沉。幼儿园老师的工资勉强只够支付房租，而要购买维系妖力的晶石，我们必须求助于那个藏在城市阴影下的地方。

　　第一次跟随阿宁去黑市，是个没有月亮的周五夜晚。她带着我穿过七拐八绕的小巷，最后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自助洗衣店前停下。"记住这里的规则，"她低声说，"不要直视任何妖怪的眼睛，不要问货物的来源，更不要表现出你对任何东西的特别兴趣。"

　　洗衣店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变混合的怪味。阿宁径直走向最里面那台锈迹斑斑的洗衣机，投下三枚特制的游戏币。随着一阵机械运转的轰鸣，洗衣机后方缓缓滑开一道暗门。

　　门后的世界让我这个活了百年的水灵都为之震惊。

　　这是一个被掏空的地下停车场改造的巨大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妖力混杂的腥甜气息。荧光蘑菇在角落里发出幽绿的光芒，照亮了沿途的摊位。一个穿着破旧西服的黄鼠狼精正在兜售"美颜碎片"，玻璃罐里漂浮着五光十色的气泡；旁边摊位上，蜘蛛精在编织"梦网"，她的八只手同时工作，丝线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新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是个戴着墨镜的乌鸦精，他歪头打量着我们，"看着面生啊。"

　　阿宁下意识地把我护在身后，"来买晶石。"

　　乌鸦精咯咯笑了起来，"小兔子也来这种地方？小心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最终我们在一个由废弃报亭改造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穿山甲精，他的鳞片上沾满了泥土，面前摆着各色晶石。最劣质的是灰白色的"尘晶"，要五百块一克；稍好点的淡绿色"草晶"要八百；而我们通常买的蓝色"水晶"，一克就要一千二百块。

　　"又涨价了。"穿山甲精吐着舌头，"最近查得严，货源少。"

　　阿宁咬着嘴唇，从钱包里掏出这个月省吃俭用攒下的两千块钱，"要两克水晶，剩下的...换成尘晶。"

　　我看着她把那些闪着微光的石头小心包好，放进口袋最深处。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用手护着那个口袋，仿佛护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残酷：妖怪若不能潜心修炼，就只能用人类的货币去黑市购买那些被萃取封存的妖力晶石。每个月初，看着阿宁数着皱巴巴的零钱，计算着这个月的开支，我这没有实体的水灵，第一次尝到了"心疼"的滋味。

　　可惜，这些晶石对我毫无用处。记得第一次，当阿宁期待地把晶石推到我面前时，我尝试引导其中的能量，但它们在我体内如同沙石般滞涩。阿宁是妖，她的力量源于血肉、月光与草木，是具象的生机；而我，是水灵，我的力量源于江河、潮汐与纯净的本源，是抽象的自然法则。

　　后来，我学会了用水汽制造一个隔绝的容器，将那些珍贵的妖力小心储存。然后模仿着吸收灵力的姿态，让晶石在她面前化作粉末。

　　"很有用，阿宁。"我让声音听起来更加凝实，"我感觉好多了。"

　　她的耳朵立刻快乐地抖动起来，所有的疲惫仿佛都烟消云散。"那就好！"她开心地说，"下个月我多值几个夜班，给你买纯度更高的晶石。"

　　夜深时分，当她沉入梦乡，我会将那些珍藏的妖力一丝丝反哺回她体内。淡蓝色的光点像萤火虫般围绕着她旋转，最后没入她的眉心。看着她睡梦中微微扬起的嘴角，我知道，这个温暖的谎言还要继续下去。

　　有时我会想，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这个秘密会怎样？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每当清晨来临，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阳台，对着空气说："早上好，今天感觉怎么样？"

　　而我，会凝聚水汽在玻璃上画一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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