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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从警局出来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先前那位年轻警察递来的伞,此刻静静躺在禾枝悦臂弯里。
下到一楼大厅,穿堂风裹着湿凉的雨气猛扑过来,何知遇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领口的碎发被风掀起,贴在颈侧发痒。禾枝悦几乎是立刻便解下了肩头的薄外套,递过来时指尖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刚下过雨,潮气重,别感冒了。”
外套上飘着淡淡的皂角香,是何知遇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她的目光落在禾枝悦挽起的短袖下,手腕上赫然留着几个浅浅的月牙印,显然是被指甲掐出来的。
何知遇心里一紧,想起刚才禾枝悦在车上帮她擦血迹的时候,指尖划过的那片皮肤明明是光滑的。这印子……是后来掐的?她没敢问,只是默默把外套往回推,声音低了些:“风大,你也别着凉了。”
禾枝悦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的手腕,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手把外套套在了何知遇身上,“没事,我不冷。”她蹦了两步跟上何知遇,踩得落叶咯吱响。
何知遇低头,望着大厅地砖上被风卷进来的雨珠,一滴滴砸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深色水痕,又被后来的雨丝晕染开,像幅洇湿的水墨画。
禾枝悦的手机在口袋里执着地振动,屏幕亮了又暗,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何知遇等那震动声歇了,才轻轻开口,声音被风揉得很轻:“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你家长该担心了。”
禾枝悦摸出手机,看也没看便按了关机键,屏幕彻底暗下去的瞬间,她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漫不经心:“随便吧。”
雨丝还在夜色里斜斜地织着,细密如愁绪。深夜的街道空旷得只剩下她们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轻浅的“嗒嗒”声,被风揉碎了散在空气里。
两人并肩走着,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随着脚步慢慢交叠、分开。沉默在雨幕里漫延,只有雨丝落在伞面的沙沙声,温柔地裹着周遭的静谧。
“你现在……是要去医院吗?”禾枝悦忽然开口,声音被雨洗得很清,打破了这片刻的安宁。
何知遇眨了眨眼,眼尾的酸痛顺着神经漫上来,带着点涩意。她摇了摇头,语气轻轻的,像怕惊扰了这雨夜:“不去。”
医院此刻定然是热闹的,奶奶和姑姑怕是早已守在那里,等着她回去听那些翻来覆去的念叨,或是带着怜悯又责备的目光。她现在一点也不想面对,只想找个地方躲一会儿。
禾枝悦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没再多问,只是悄悄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何知遇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掌心带着点暖,隔着微凉的雨气传过来,像颗小小的暖炉,熨帖着人心。“回家吗?”
何知遇望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灯光晕,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裹着说不清的疲惫:“应该吧。”
除了家,她好像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沉默再次落下来,比刚才更轻,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两人的手就那样牵着,任由脚步带着往前走,伞下的空间很小,却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纷扰。
快到小区门口时,禾枝悦忽然停下了脚步。
何知遇疑惑地转过头,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雨珠,像落了层碎钻。“怎么了?”
禾枝悦抬手指了指街角的方向,那里有片浓密的树荫,藏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她眼里忽然亮起一点狡黠的光,像孩童藏了个珍贵的秘密,压低声音问:“你想不想去我的秘密基地玩会儿?”
何知遇望着那片被老树浓荫吞噬的街角,雨丝穿过叶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点。她迟疑了片刻,指尖被禾枝悦攥得温热,心里那点抗拒像被雨水泡软的纸,慢慢塌了下去。
“秘密基地?”她轻声问,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好奇。
禾枝悦眼睛亮了亮,拉着她往阴影里走:“嗯,我发现的好地方。”
穿过几丛疯长的冬青,眼前竟出现一间老旧的报刊亭,玻璃上蒙着层灰,却被人用彩纸糊了边角,透着点孩子气的认真。禾枝悦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把小铜钥匙,咔嗒一声打开生锈的门锁,推开门时带起一阵旧书页的气息。
“进来吧。”
亭子里出乎意料地整洁,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旧杂志,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电影海报,一张折叠小桌靠着窗,上面摆着个搪瓷杯,杯沿还沾着点咖啡渍。禾枝悦熟稔地翻出块干净抹布,擦了擦椅子:“坐,我去弄点热水。”
何知遇坐下时,指尖碰到桌角的划痕,弯弯曲曲像个没画完的心。她抬头,看见禾枝悦正蹲在角落摆弄一个小小的酒精炉,蓝幽幽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侧脸轮廓格外柔和。
“这里以前是我邻居张爷爷看店的地方,他去年搬走了,钥匙留给我保管。”禾枝悦回头冲她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来这儿待着,听雨声,看杂志,什么都不用想。”
水开了,禾枝悦冲了两杯速溶咖啡,递过来时杯壁有些烫,何知遇接过来,指尖一颤,咖啡的香气混着旧书的味道漫开来,竟奇异地让人安心。
雨还在下,敲打着报刊亭的玻璃顶,像无数细碎的鼓点。禾枝悦翻出本旧漫画,凑过来和她一起看,肩膀偶尔碰到彼此,带着熨帖的温度。何知遇看着画里笨拙的主人公,忽然觉得,那些堵在胸口的沉重,好像被这雨、这小小的空间,还有身边的人,悄悄分担了一些。
她侧头时,正撞见禾枝悦望着她,眼里的光比刚才更亮,像揉碎了的星光落进了雨里。
“你看,”禾枝悦轻声说,“在这里,不用当家长眼里懂事的孩子,不用想回家,只用当你自己就好。”
何知遇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咖啡杯,温热顺着掌心漫上来,一直暖到心里。窗外的雨还在下,但这间小小的报刊亭里,却好像藏住了一整个温柔的春天。
旧漫画摊在膝头,油墨味混着咖啡香漫在空气里。禾枝悦忽然指着其中一页笑出声:“你看这个,像不像上次课件体育锻炼跑步时你摔在沙坑里的样子?”
何知遇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画里的小人四脚朝天,满脸狼狈,倒真有几分像。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眼里的涩意淡了些:“哪有,我当时可比它体面多了。”
“才不,”禾枝悦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像说什么秘密,“那天你头发上沾着沙子,睫毛上还挂着,我没敢告诉你,怕你恼。”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何知遇的耳尖悄悄红了。她别开脸,假装去看窗外的雨,玻璃上蒙着层水汽,把路灯的光晕成一片模糊的暖黄。
酒精炉上的水还在轻轻沸着,发出细微的声响。禾枝悦忽然起身,从杂志堆里翻出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时里面叮当作响——装着满满一盒星星,五颜六色的,在昏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这个是……”何知遇愣住了。
“攒的,”禾枝悦拿起一颗透明的塑料星星,对着光看,“张爷爷说,心里想着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折一个星星,星星会替你记得。”她顿了顿,把那颗星星放进何知遇手心,“这个给你,今天的事,让它替你记着,你就不用总想着了。”
塑料星星的棱角硌着手心,却带着奇异的安定感。
雨渐渐小了,玻璃顶上的“鼓点”稀疏下来。禾枝悦靠着窗,哼起不成调的歌,是她们都喜欢的那首老歌。何知遇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星星。
直到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禾枝悦才把饼干盒收起来,笑着说:“该送你回去了,再晚要被当成夜游神了。”
走出报刊亭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飘着青草被淋湿的味道。禾枝悦把伞收起来,水珠顺着伞骨滴落,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线。
快到小区门口,何知遇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禾枝悦被她看得一愣:“怎么了?”
“谢谢你。”何知遇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被晨露洗过,“还有……这个。”她把那颗塑料星星递回去,指尖碰到对方的,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禾枝悦却没接,只是笑着摆手:“不是都说送你了嘛,我的秘密基地,也分你一半。”
晨光爬上她的眉梢,把那点笑意染得格外明亮。何知遇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那块被雨水泡软的地方,好像悄悄长出了点什么,带着怯生生的,却又是固执的。
何知遇站在原地,看着禾枝悦转身时帆布包上的兔子挂饰轻轻晃动,晨光顺着挂饰的金属链淌下来,亮得有些晃眼。她捏了捏掌心的塑料星星,棱角硌着皮肤,却像枚小小的印章,把那句“分你一半”刻进了心里。
“那……我上去了。”她轻声说,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的困意。
禾枝悦在几步外停下,回头冲她摆手,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浅金:“下周见。”
何知遇点点头,转身走进单元楼。楼道里还飘着隔夜的油烟味,她一步步往上走,指尖始终攥着那颗星星,直到摸出家门钥匙时,才发现手心竟沁出了薄汗。
推开门,客厅里静悄悄的,奶奶和姑姑大概还在医院守着,何卓被她们接走了。她松了口气,越过乱糟糟的客厅,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把那颗星星放进书桌抽屉的铁盒里,那是她藏秘密的地方。
躺下时,窗外的麻雀开始叽叽喳喳地叫,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被单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她闭上眼,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报刊亭里的画面:酒精炉的蓝火,旧漫画的油墨香,还有禾枝悦凑近时,发间飘来的皂角香。
后天下午去学校,何知遇刚走进教室,就看见禾枝悦在座位上冲她笑,手里举着两盒牛奶。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把那笑染得格外暖。
“给。”禾枝悦把其中一盒塞过来,“小卖部刚温好的。”
何知遇接过时,指尖碰到对方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往后的日子,她们总在放学后绕去那个报刊亭。有时禾枝悦会带本新借的书,有时何知遇会揣着偷偷攒的零花钱,买一袋橘子味的硬糖。雨再下时,她们就坐在窗边听玻璃顶上的声响,看雨水顺着屋檐织成帘,把外面的世界隔成一幅朦胧的画。
何知遇渐渐发现,抽屉原本空荡荡的铁盒越来越满。有禾枝悦折的星星,有她画的歪扭小人,还有片压干的银杏叶——是上次在报刊亭外捡的,两人都说像蝴蝶的翅膀。
某个傍晚,夕阳把报刊亭染成橘红色,禾枝悦忽然从杂志堆里翻出本相册,指着张泛黄的照片笑:“你看,这是张爷爷年轻时,在这儿摆摊的样子。”
何知遇凑过去,照片里的老人穿着蓝色工装,正往报刊亭的架子上摆杂志,背景里的树比现在矮了大半。
“张爷爷如今搬去哪儿了?”何知遇摩挲着铁皮饼干盒的边缘,指尖划过盒盖上斑驳的锈迹,声音里带着点浅淡的好奇。
禾枝悦摇了摇头,阳光透过报刊亭的玻璃窗,在她发间投下细碎的光斑:“不知道呢,他走时只说去投奔儿子,没留具体地址。”
话音刚落,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起身走向堆着外套的角落。帆布包被她翻得簌簌作响,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个小东西,金属在光线下闪了闪。
“差点忘了这个。”禾枝悦走回来,掌心摊开,躺着一把崭新的铜钥匙,齿痕清晰,还带着点未磨尽的金属光泽,“这周到修锁铺打了把新的。”
她把钥匙轻轻放进何知遇手心,指尖相触时,带着点微热的温度。“以后啊,”禾枝悦的声音里裹着笑意,像揉进了阳光,“这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了。”
何知遇捏着那把钥匙,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奇异地生出暖意。她低头看着钥匙,忽然觉得,这方寸天地间的旧杂志、酒精炉,还有眼前的人,都成了藏在心底的、沉甸甸的宝藏。
何知遇把钥匙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被体温焐得渐渐有了温度。她抬头时,正撞见禾枝悦望着她笑,眼里的光比窗外来的阳光还要亮些,像落了满地的星子。
“那我……该挂在哪里?”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钥匙的挂环,那里还留着打制时的细微毛刺。
禾枝悦从帆布包里翻出根红绳,是上次去庙里求的平安绳,边角磨得有些发白。“我帮你串起来?”她接过钥匙,指尖灵巧地打了个结,红绳在铜钥匙上绕了三圈,末端垂下小小的流苏。
“这样挂在书包上,就不容易丢了。”禾枝悦把串好的钥匙递回来,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何知遇的手腕,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
何知遇把钥匙挂在禾枝悦送她的帆布包内侧,贴着心口的位置,低头时能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是前几日她弟弟给的,她一直没舍得吃。
“给你。”她把巧克力递过去,锡纸在光线下闪着银光,“上次你说想吃这个牌子的。”
禾枝悦眼睛弯成月牙,接过来时小心翼翼地剥开锡纸,掰了半块塞进何知遇嘴里。自己吃了另一块,可可的甜混着微苦在舌尖化开,像此刻心里翻涌的滋味。
“对了,”禾枝悦忽然起身,从杂志堆里抽出本新到的画集,“我上周在书店看到的,觉得你会喜欢。”
画集里夹着片银杏叶,脉络清晰,是刚落的新叶。何知遇翻到其中一页,画的是间爬满常春藤的小屋,屋前有两棵并排的树,枝桠在顶端交缠,像两只相握的手。
“以后我们也找个这样的地方好不好?”禾枝悦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画里的宁静,“有花有树,不用很大,够我们两个待着就行。”
何知遇没说话,只是把那片银杏叶夹进画集,指尖在“两棵树”的位置轻轻点了点。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玻璃,沙沙的声响里,她忽然觉得,这把小小的钥匙,不仅能打开报刊亭的门,好像还打开了心里某个一直紧闭的角落。
夕阳西斜时,她们锁好门离开,钥匙在包内侧轻轻晃着,像颗跳动的小心脏。何知遇走在禾枝悦身侧,看着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铺满落叶的路上慢慢交叠,忽然盼着这条路能再长些,再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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