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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寸进尺】
急诊科外,小孩的哭喊和老人的咳嗽声在空气中交缠。攒动的人头让周遭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息被迫搅拌进了更令人烦躁的慌忙与混乱。
唐菲忍着耳膜边时不时炸开的利声尖叫,提着豆浆和包子快步走进休息区。推搡过往来的人群,她终于在远处的角落里寻到了正在低头敲打键盘的女人。
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白沐低垂的眉眼上,衬得她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白。
“刚包扎好就又开始工作?”唐菲探头就瞧见满屏的英文和花花绿绿的图表,瞬间一个脑袋两个大,不由分说就要把她的电脑扣上。
“等等,我保存一下。”白沐拦住了她。
“你这不是还没和通奥签合同吗?怎么就开始看文献了?通奥老板要是知道你这么忧心集团前途,一定感激涕零,跪下来就要给你磕三个响头。”
白沐听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欠裴清辞的,恐怕才值得跪下来磕头。
唐菲不知白沐心中所想,只坐到一旁的空位上,开始消化被文献勾起来的恐怖回忆。虽然她学的是服装设计,但忆往昔埋头苦逼凑出毕业论文的日子,“文献”这两个字,对她简直犹如吃进嘴里的臭鸡蛋,到死都是难以忘记的恶心。
白沐看着唐菲吃苍蝇的表情,大概猜出了她那段求爷爷告奶奶的毕业时光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了多少不忍直视的惨痛记忆。
她同情地抬手拍了拍唐菲的背,顺着便看到了空得可怜的塑料袋:“这么少,你不吃?”
唐菲摇了摇头:“我现在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喝点黑咖啡就行。”说着就把塑料袋递给了白沐。
白沐将电脑塞回唐菲今天刚帮她从家里拿来的包里,才接过了唐菲手里的早餐:“你是还打算进军模特圈?对自己这么狠?从医生的角度告诉你,这样不健康。”
“那我也从艺术家的角度告诉你,这样不漂亮。我是我设计的一部分,所以我也要没有瑕疵。”唐菲似乎已经从回忆中抽离,开始有心情和她辩驳。
然而,还没等她话音落下,白沐就见着身旁的唐菲忽地眼珠一转,转身便从包里翻出一台平板,“白沐,你真是天才。我忽然想到明年时装展的主题了。”
说着她朝平板上随意勾勒了几笔,然后举到白沐面前:“是‘平衡与反平衡’。在无法兼顾的情况下,是尝试寻找到中间的平衡点,还是直接推翻这道选择题,决然走向极端?白沐,这是一种暴力美学!”
唐菲瞪大眼睛看着白沐,眼底俱是憧憬与期待。不等白沐反应,她又很快低头创作起来:“你先吃早饭,我忙一会儿。”
白沐将豆浆插上吸管,咬着偏头看向唐菲。利落的齐肩发被她别在耳后,露出耳旁挑染的一缕金发和同色调的金色耳圈。她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灵感这种稀缺资源在她这里如滔滔江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唐菲说的没错,她是艺术家,天生的那种。
唐菲这边手下没停,抽空分出一点心思和白沐对话:“你最近反正没事,先在家休息,有什么事情召唤我就好。我今天去的时候看了看,你家里现在冰箱连老鼠都懒得光顾。等会我把你送回去,再在网上订些蔬菜和肉之类的,自热米饭和方便面那些你要吗?懒得做饭的时候可以对付一下。”
“又不是两只脚都废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东西我也自己上网订。你还是先回公司去,本来今天就已经连累你请半天假了。”白沐喝完豆浆拿起包子闻了闻,然后皱眉放到了一旁,“快到中午了,包子你等会当午饭吃吧,我现在胃不舒服,不想吃肉包子,有点腻。”
“你昨天飞机不是晚上五点就到了吗?没吃晚饭?”唐菲停下手中的画笔,扭头看向白沐。不知道是不是临近午时更烈的自然光从医院玻璃窗透进来的原因,唐菲觉着白沐这脸看起来更白了。
“没吃,有点事情。”白沐随便应付到。
唐菲坐直身子,眯眼打量起靠向椅背面闭眼休息的自家闺蜜:“喂,白沐。你不会学着一些苦情剧主角跑别人门口等了一晚上吧。”
“我是这样的人吗?”白沐睁开眼,淡淡瞥向她。
唐菲不置可否。
白沐这个人,她向来看不明白。
午间灼热的阳光混着断断续续的蝉鸣声,让人脑袋发晕。唐菲将白沐扶到医院门外时,就被立刻推搡着回去上班。
打车软件上显示司机还有五分钟才到,白沐百无聊赖地从包里拿出折叠好的缴费单,拍照后丢进了编辑器。等马赛克彻底糊住了底部的金额,白沐才心满意足地将照片贴进了邮箱——“裴总,我来报销了。”
邮件发过去没两秒,白沐就收到了回复——“From裴清辞:?金额呢?”
白沐嘴角勾了勾,继续打字道:“一顿饭,地点我定。”
“你想去哪儿?”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白沐头顶。她指尖一抖,下意识按灭了手机屏幕。
她僵硬地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金色的光芒落在男人浅褐色的瞳仁里,通透地像是雨林里新鲜的琥珀松脂,却裹挟着寒武纪才有的坚冰。
是裴清辞。
-
直到再次踏入昨晚她肆意妄为的“作案现场”,白沐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恍如隔世。
大抵是返程的24小时让她的理智彻底退场,才让她昨夜头脑发热地跑到了十年前裴清辞买的住所蹲守。
也许是上天眷顾,抑或是裴清辞嫌弃麻烦懒得搬进更大的豪宅,守株待兔这套几千年前就被证明无所卵用的做法,竟然让她侥幸取得了成功。
“你的脚是我弄伤的,这段时间我会负责。”裴清辞将白沐扶到沙发上,垂下眼眸公事公办地开口。
白沐没想到能在医院外见到裴清辞,更没想到她还能有机会再踏入裴清辞的私人领地。
她刻意忽视裴清辞语气里的疏离,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行。”
许是没有意料到会被答应得这般干脆,裴清辞抬眼看她,冷声开口:“白沐,住进一个男人家里这种事,对你来说,很轻易就可以答应吗?”
“可这提议不是裴总你先提出的吗?”白沐噙着一抹笑歪头看着他。
他没再说话,起身朝里屋走去。
白沐看着他路过了主卧,目标是一道陌生的门。
裴清辞打开门,侧身朝沙发上的人道:“直到你的脚好之前,这是你的卧室。”
说完,裴清辞便朝厨房走去。
“裴清辞。”
当裴清辞将要踏入厨房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女人的呼唤。
他停下来脚步,却没有应答。
“我不喜欢住次卧。”
他听见白沐缓缓开口。
-
高锋又被迫加班了。
当他下午正睡着囫囵觉被老板一个电话召唤回公司的时候,他心里瞬间飘过一万句被哔掉的台词。
然而,当他下一秒又看见手机弹出的转账信息时,他突然觉得,裴清辞的牛马还是值得当的。
于是,狠狠亲了一口身边熟睡的新女友,又屁颠屁颠往公司奔去。
总裁办公室内。
要不是知道奴隶制已经被废弃了2500年,高锋还以为自家老板改行做奴隶主了。
“裴总,白老师的第一份合同,要签30年?”高锋难以置信地消化着裴清辞的命令。
这哪里是劳动合同,这不是卖身契吗?
“按照我的要求写就行。”裴清辞神色未变地开口,“发给白沐,她愿意签就签,不愿意签就算了。”
高锋眼睛忍不住抽了抽,干完这三十年,白老师就该退休了吧。他家老板这不是要把人捆死在通奥吗?这种霸王条款,谁能够答应?
高锋有些斟酌着开口劝道:“裴总,白老师回国这事,业界已经传开了。很多公司都递去了Offer,条件都很优渥。虽然我们的合同福利上的确没话说,但就是这时间,会不会太长了。白老师很可能因为这条,拒绝和我们合作。”
高锋说完就看向裴清辞,只见男人陷在真皮沙发里,半天没有回应。
-
裴清辞记得很清楚,十年前的那场夕阳彻底落下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四十九分。
周末的学校里空无一人,他站在教学楼的最高处,只觉得寒风贯穿了他的心脏。
那时候他想,倘若有一日白沐再次出现,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将她困在身边。
他那时候觉得,自己恶劣地像个疯子。
-
墙上的挂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高锋屏息静坐,走神瞥了眼屏幕上从十分钟前就一动不动的光标。
“签约年限让她自己填吧。”高锋听见裴清辞突然道。
-
高锋捏着劳动年限空白的合同等在和白沐约好的咖啡馆时,只觉得自家老板的行为让人匪夷所思。
一会儿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三十年卖身式合约,一会儿是连年限都不规定的乌托邦条款,两极反转,让人难以捉摸。
临近约定时间,咖啡馆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高锋面上大喜,快速检阅一遍自身着装后起身就要迎接自己的偶像,却没想到来人此时正单腿朝他跳来。
高锋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白沐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咖啡店的场面,瞬间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然后朝人奔去。
白沐见着眼前人还泛着五指红印的脸,不禁扶额。
高锋迅速扶住白沐,声泪俱下地解释:“白老师,我不知道您受伤了,还把您约到外面来。早知道如此,白老师您直接告诉我住址,我必定亲自上门拜访。”
白沐嘴角抽了抽,告诉他住址......那她还是情愿单脚跳过来。
白沐被高锋领着落座。
“高特助,不必挂怀。我们先签合同吧。”直到此时,白沐才恢复了在旁人眼里的模样——沉稳冷静,一丝不苟。
咖啡馆外。
裴清辞透过车窗看着女人那副和无数演讲视频里重合的姿态,才恍然觉得也许这才是现在真正的白沐。
高锋事无巨细地同白沐讲解着通奥给出的优渥条款,当聊到空白的劳动年限时,他看见白沐也愣了一下。
高锋瞬间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大肆宣扬通奥如何通过权力让渡,最大化员工的利益。
“白老师,裴总说了,您可以自行填写劳动时间。我们深知白老师您的才能,自然希望您能长期同通奥保持合作关系,但我们更尊重您这样级别的科学家的自由意志。因为我们深知,您的选择不只关系着一个企业,或者一个集团,更关系着医药界的发展。”
一连串溢美之词直出,原以为白沐会考虑一会儿。然而,高锋话音刚落,就见白沐很快落了笔。
他不由得手心冒汗。
不用看,他也能猜到,白沐初次了解通奥医药集团,一定会慎之又慎,填写个一两年的时长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的确他也会感到遗憾,毕竟谁不希望领军类的人物能长期和他们一同奋战。最近研发部抓耳挠腮的新型肿瘤靶向药开发问题,需要一个人去破局。
直到白沐签完合同递还给他的时候,高锋还沉浸在预支的悲伤里。
然而,当他低头看清横线上填写的内容时,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眼,好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终身。
白沐写的是终身。
他震惊地张大嘴看向白沐,却见女人已经起身:“高特助,最近两个月我可能没法去公司,可能要麻烦研发部将相关资料发给我。这是我的工作邮箱。”说完,白沐将一张卡片递了过去。
高锋呆愣地接过,便见女人已经朝咖啡馆门口走去。
准确来说是跳去。
高锋赶紧回过神追去:“白老师,我帮您打车。”
然而刚走出咖啡馆,高锋便见着方才还在马路对面的劳斯莱斯,此时已经停在了路边。
驾驶位的车窗被摇下,露出裴清辞那张被精心雕刻过的脸。
高锋得坦然承认,自家老板的脸,某些时候也是他上班的动力。
然而,还没等他暗自鉴赏完毕,就听见裴清辞开口:“高锋,你打车回去,找财务报销。我和白沐老师谈谈后续的工作问题。”
高锋:......
其实他有时候,真的担忧自家老板未来的终身幸福问题,眼见着白沐老师一瘸一拐,还要这时候让人家开会。
这种情商,要不是靠脸撑着,一定是孤独终老的命数。
然而,高锋也只敢怒不敢言,默默给白沐投递了个同病相怜的眼神后,就绕到副驾驶将白沐扶了上去,全然没注意到自家老板要杀人的眼神。
摇上车窗后,车内陷入了死寂,高锋此时已经走远。
“所以,裴总,是有什么工作需要现在讨论?”白沐率先打破了沉默。
“先回家。”裴清辞只说了一句,就调转方向朝住处开去。
白沐的心乱了一瞬间,因为某人无意间说的一个字——家。
白沐想,如果一直是,就好了。
晚上十一点。
直到白沐身着白色睡裙站在裴清辞床前的时候,他才知道,白沐今天白天说的那句“我不喜欢睡次卧”,是真的。
“白沐,什么意思?”裴清辞合上最新一期的财经杂志,看向白沐。
昨夜的片段开始不合时宜地闪回,裴清辞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偷偷安装上了加速器。
然而,他面上不显,依旧坦然地看向立在一旁的人,宛如当代柳下惠。
白沐没有回话,只径直绕到无人的一侧,掀被,躺了进去。
裴清辞下意识就要下床,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裴清辞,对自己的自控力这么没有信心?”他听见白沐开口。
“白沐,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别?”裴清辞也不清楚此时自己心里为何升起隐隐的怒意,也许是因为白沐的太过随意。
他们之间,并没有一个正规的身份,足够支撑这样的亲密。
“裴清辞,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不想一个人。”白沐松开了牵制住的手腕,低声解释。
裴清辞此时可以离开了,只要他想。下床,开门,关门,然后在另一个冰冷的床榻上悲哀地认识到,此后时日,这便是他和白沐再也无法跨越的距离。
裴清辞,留下了。
他们谁都没有提昨夜早已逾矩的事情,仿佛只要将它纳入筹码,他们就会立刻滑坡到一种他们都无法接受的关系——明明无名无份,却做着最亲密的事情。
不清不白。
夜灯熄灭的一瞬间,裴清辞听见了白沐的声音:“裴清辞,抱着我吧。”
这不是请求,而是通知。
他被人拥住了,就在下一秒。
白沐的手臂环上他的腰,散发着洗发水柚香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怀中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毫无保留地传达到了他的身体。那一瞬间,裴清辞却突然想到天台上的那阵寒风,他想,他那个时候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拥抱。
“白沐,如果是这样,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呢?”裴清辞低头悄悄靠向白沐,缓声轻问。
他想,他大概在等一个足够解释十年的答案。
黑暗里,裴清辞听见怀里传来低低的呜咽和刻意压制的颤抖。
他伸手环上了那双瘦弱的肩膀,薄薄一片,像风中的枯叶。
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人飘到了今日。
一滴泪,划过了裴清辞的鼻梁。
他想,十年,3650个日夜,真的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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