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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接下来的两日,江都县衙内外戒备明显森严了许多。叶知秋甚至将自己那队从长安带来的亲卫也调动起来,明哨暗岗,将衙门守得严实。
他自己则照常升堂理事,处理琐事,面上看不出异样,但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
那“山魈之礼”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他叶知秋不怕真刀真枪,但这种藏在暗处、玩弄人心的把戏,着实让人憋闷。
这两日,他反复思忖着“林远”这个名字。关于林远,官府的记录是“葬身火海,尸身焦黑难辨”,但这“难辨”二字,本身就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
一个技艺如此精湛的匠人,真就那么轻易死了?还是说,那场大火,本身就是一场金蝉脱壳?
裴清珩偶尔会过来,有时是叶知秋相邀,有时是他自己带着些关于木料或工匠的新线索。
“城南良木坊的老师傅看了那机关残片,说这木质是滇南一带特有的铁力木,木质极硬,处理手法独特,江都本地匠人很少会用。”裴清珩将一杯新沏的茶推到叶知秋面前。
叶知秋抿了一口茶,目露犹疑:“滇南……林远游历过滇南吗?”
“正在查,尚无确凿消息。不过,能如此熟练运用铁力木并制成如此精密机关者,屈指可数。”
裴清珩顿了顿,又道,“另外,那发声机关的齿轮啮合方式,与中土常见制式略有不同。”
显而易见,如今的线索似乎指向一个见识广博且技艺高超的匠人,与林远的情况颇为吻合。
叶知秋指节叩着那份写着“林远已死”的旧卷宗,冷笑一声:“死人是不会做木工活的……我看,这位林大师,怕是嫌原来的身份碍事,自己放了一把火,躲到暗处搞风搞雨去了。”
裴清珩淡淡看他一眼,没对这番推测发表意见,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不防叶知秋忽然凑近了些,灼灼地盯着他:“我说裴先生,你就一点不好奇,这位林大师到底会给我送份什么礼?总不能是把他那套宝贝刻刀送我吧?”
裴清珩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微微一僵,随即向后仰了几分,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淡然:“以其智计,当不会行此寻常馈赠之举。”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叶知秋追问。
裴清珩沉吟片刻,道:“或许,是能动摇心神之物。”
“故弄玄虚。”叶知秋撇撇嘴,靠回椅背,心里却暗自警惕。
这时,书房外传来刘锋急促的声音:“县令,有情况!”
叶知秋目光骤亮:“进来!”
刘锋推门而入,脸上表情古怪,手里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扁平木匣,匣子做工普通。
“县令,刚才有个小乞儿,塞给守门弟兄这个盒子,说是送给县令老爷的礼,然后扭头就跑了,没追上。”
木匣没有上锁,平平无奇。
叶知秋面上不动声色,心却一紧。
他没有立刻去动,仔细打量后,示意刘锋打开。匣盖掀开,内衬深蓝色绸布,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本书。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线装书,书页泛黄,封面没有任何题签。
叶知秋皱眉,小心地将书拿起,入手颇轻。他翻开封面,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清秀有力的蝇头小楷,记录的是各类木材的特性、处理工艺和雕刻手法要点心得,间或夹杂着一些简单的构件草图。笔记的笔迹,与那象牙微雕上的字迹,完全不同。
他快速翻动着,直到接近末尾的几页,目光骤然顿住。
那几页上,画的不再是器具草图,而是人物的素描。笔法简练,却极为传神。画中是一个年轻女子,眉眼温柔,神态娴静,或是在灯下缝补,或是在院中侍弄花草,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依偎在她怀中。
画的旁边,有寥寥数语的批注,字迹与前面笔记相同,却透着一股深沉的眷恋与哀伤:
“阿芸今日气色稍好,为秀秀缝了新衣。”
“院中芍药开了,阿芸说,像她家乡的。”
“秀秀会笑了……”
叶知秋的手指停在书页上。这温柔的笔触与之前那些冰冷精确的器械图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仿佛能透过这纸墨,感受到记录者当时的心境。
裴清珩不知何时也站到了他身侧,目光落在那些画和批注上,沉默不语。
叶知秋继续往后翻,最后一页,没有图画,只有一行字,墨迹深重:
“此身已残,此心已死。唯望苍天,怜我幼女。”
落款只有一个字:遠。
林远!
这本书,是林远的手札!是他私人笔记,记录了他对技艺的热爱,对妻女的深情,以及……最后的绝望。
叶知秋猛地合上书,胸口发闷。
这份“礼”,确实出乎意料。没有恐吓威胁,而是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内心世界,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这是什么意思?”叶知秋抬头看向裴清珩,声音发干,“向我展示他的悲惨,让我知道他化身山魈是情有可原?还是说,他认为我看了这个,就会对他的所作所为网开一面?”
裴清珩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深蓝色绸布衬底,又虚按在那本手札上,闭目感受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眼中带着一丝复杂:“此物……所承之绪,沉重如山。是热爱,是思念,亦是绝望。但……送此物来此的那股意,却并非如此。”
他看向叶知秋,清晰地说道:“送此物者,其意冰冷,目的明确,是要借您之手,揭开林远过往的真相,要您知道,林远并非单纯的作恶者,他更是一个……失去一切的父亲,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可怜人。他在引导您,明府。”
叶知秋愣住了。
他看着桌上那本朴实无华的手札。幕后之人,无论是不是林远本人,不仅在炫耀能力,操控局势,同时,也在为林远申诉?
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他叶知秋,不仅是观众,还被选为了最重要的判官。
叶知秋倏然站起身:“刘锋,重新彻查林远,尤其是那场火,还有他妻女的确切下落!他生前接触的所有人,得罪过的所有人,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查清楚!”
“是!”刘锋领命而去。
书房内又剩下两人,气氛沉重。
叶知秋重新拿起手札,翻到画着那温柔女子的一页,久久凝视。
“阿芸……秀秀……”他低声念着。
画中女子笑容宁静,婴孩眉眼天真。这一切,真的都毁于那场大火了吗?如果林远未死,他的妻女呢?
裴清珩静静地站在一旁,目露悲悯,声音轻得像叹息:“鬼面之下,或是泣血父心。如今,这心……被人剖开,送到了明府面前。”
叶知秋握紧了手札。
他原本以为这是一场智力的较量。但现在,这本案卷里,掺入了太多沉重的东西。那份“山魈之礼”,远比他预想的,更要命,也更要紧。
他不仅要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人,更要弄清楚,是什么,把一个热爱妻女和技艺的匠人,逼成了百姓口中的“笑面山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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