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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礁潜流
第四章暗礁潜流
成为“灰雀”的日子,像在走一根悬于深渊之上的钢丝。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每一次呼吸都需计算。
周世伯的圈子,是我最主要的舞台。那些在日式庭院或西式沙龙里举办的茶会、舞宴,表面上衣香鬓影,笑语喧阗,底下却是信息的暗河涌动。我扮演着那个家道中落、楚楚可怜、偶尔流露出对故土眷恋的杜小姐,恰到好处的脆弱与沉默,反而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我从贵妇们炫耀夫君权势或抱怨物资匮乏的闲谈里,拼凑出军用仓库的位置;从某个高官秘书酒后失言中,捕捉到部队换防的蛛丝马迹;甚至能从几位夫人对最新到港的美国货轮的艳羡里,推断出某些特殊物资的运输路线。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经过我的筛选、整理,通过顾与之安排的、不断变换的死信箱或惊鸿一瞥的“路人”,悄然传递出去。
顾与之是我的导师,也是我在这孤岛上唯一的“自己人”。我们的接触极其隐秘,多在“松雪书屋”或其他不起眼的场所。他教我如何识别陷阱,如何摆脱跟踪,如何在被询问时滴水不漏。他看我的目光,渐渐从最初的审视与托付,多了几分长辈般的关切与不易察觉的担忧。
“念柔,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一次交接情报后,他低沉地说,目光落在我略显苍白的脸上,“但切记,情报工作如同弈棋,有时需要弃子。你的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深海’……不希望你出事。”
提到姐姐,我们之间总会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痛楚与默契。我点点头,心里却清楚,自从接过那颗纽扣,我早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
而沈载舟,是我这场危险棋局中,最难以捉摸的变量。我们依然在各种场合“偶遇”。有时是在美国新闻处举办的电影招待会上,他会恰好坐在我斜后方,影片光影变幻间,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沉甸甸的。散场时人群拥挤,他会短暂地靠近,手臂似无意地碰触,一句低不可闻的“最近风大,小心着凉”飘入耳中,那是示警。
还有一次,在一个英国商人举办的圣诞派对上,我奉命接近一位负责通讯器材采购的官员。那官员喝了酒,眼神黏腻,言语间颇多放肆。我正在虚与委蛇,沈载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自然地插入谈话,与那官员寒暄起来,语气熟稔,姿态从容,巧妙地将我从尴尬的境地中带离。离开时,他替我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指尖掠过我的手腕,留下一片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温热,以及一句几乎听不见的:“离那个人远点,他是叶慎之的人。”
叶慎之。保密局那个脸色苍白、手指细长的组长。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些短暂的、看似偶然的交集,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我们从不言明,也从不逾越。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冰冷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与无法言说的试探。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他那看似冷漠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是为了旧情暗中相助,还是……另有身份?我不敢深想,怕希望落空,更怕希望成真后带来的更大风险。
那颗纽扣的秘密,在技术同志的精心处理下,正一点点被揭开。除了那份亟待挽救的潜伏人员名单线索外,一些更隐晦的代号和数字组合,指向了台湾与美国之间一些异常的资金往来和秘密接触。顾与之的脸色日渐凝重。
“‘夜莺’……”他有一次在书屋那排排书架投下的阴影里,低声对我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你姐姐用生命换来的,不仅仅是名单。她可能触碰到了一个更致命的秘密——一个隐藏极深、为美国情报机构服务,甚至能影响岛内政局走向的双面人。这颗纽扣里,或许有指向‘夜莺’的线索。”
“夜莺”。这个名字像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姐姐是因为追查“夜莺”而暴露的吗?
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聚光灯下,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跟随着。有一次下班回家,我明显感觉到有人尾随,绕了几条街才甩掉。还有一次,我住所的门锁有被细微撬动过的痕迹。周世伯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在一次家庭晚餐时,状似无意地提醒我:“念柔啊,你年纪轻,又是女孩子,外面现在不太平,少跟些来历不明的人来往,尤其是……那些身份敏感的人。”
他说话时,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我心中警铃大作,是沈载舟,还是顾与之?或者,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压力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脚踝,即将淹没呼吸。我知道,叶慎之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恐怕已经盯上我了。而沈载舟,他如同雾中孤舟,我看不清他的航向,只能在每一次危险的浪头打来时,凭借那一点点微弱的、来自他的警示,艰难地调整着方向。
就在这种极度的紧张与压抑中,顾与之交给我一项新的任务:获取一份关于近期岛内针对“共谍”嫌疑人员统一清查行动的部署概要。这份文件在保密局内部也属高度机密,直接关系到包括顾与之本人在内的许多同志的安危。
机会在一个周末的舞会上。我得知,负责起草这份概要的机要部门副处长陈维新也会出席,而他有个众所周知的弱点——贪杯,且酒后会变得话多。
那晚,我精心打扮,穿着一袭湖蓝色的旗袍,像一尾悄无声息的鱼,游弋在喧闹的舞池边缘。我看到了陈维新,他已经喝得面色酡红,正搂着一位舞女跳得兴起。我也看到了沈载舟,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独自喝着酒,目光穿过摇曳的人群,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警告,似乎还有一丝……无奈?
我避开他的视线,深吸一口气,端起一杯香槟,向刚跳完一曲、正走到休息区喘息的陈维新走去。
“陈处长,您的舞跳得真好。”我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崇拜的笑容。
陈维新眼睛一亮,哈哈笑着:“杜小姐过奖了,来来来,坐,一起喝一杯!”
我知道,钢丝,已经走到了最危险的一段。而隐藏在暗处的“夜莺”,似乎也扇动了它诡秘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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