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钙片糖衣
雨在午后彻底停了,云层散开,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阳光,照着湿漉漉的校园。一切都像被洗过又没拧干,颜色鲜明却带着沉重的湿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尾声,空气里浮动着按捺不住的躁动。阮笙盯着黑板角落一道反光,心里默数着时间。再过七分钟,铃声一响,她就可以背上书包,走向校门口那棵歪脖子梧桐树。妹妹阮曦会在那里等她,那是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约定,是她混乱世界里少数几根不会移动的界桩之一。
下课铃尖锐地划破沉闷。
她刚把笔放进笔袋,斜前方隔着过道,林净已经利落地转过身来,胳膊肘习惯性地搭在她桌沿,脸上漾开明媚的笑容:“阮笙,先别想着跑!校门口右边新开了家甜品店,看着不错,一起去?”
又来了。阮笙的心脏像被轻轻攥了一下。这种带着阳光温度的邀请,总让她无所适从。她垂下眼,避开那过于明亮的注视,手指蜷进袖口,声音低而清晰:“不行。我妹妹在等我。”
“哎呀,就一会儿嘛!”林净不死心,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声线,像在策划什么有趣的冒险,“让妹妹也一起来呀!多个人更热闹,我请客!”她的目光已经跃跃欲试地飘向阮笙身后,声音也恢复了正常音量,“郁纾,沐羚,你们说是不是?那家店我看过了,装修很有感觉,甜点造型也漂亮,肯定不是那种只会死甜的地方。”
后桌旁边,沐羚正不紧不慢地将素描本和炭笔收进一个亚麻质地的布袋里。闻言,她抬起头,目光先掠过阮笙紧绷的侧脸,才看向林净,语气平静:“你上周不是说,再吃甜点就罚自己写100张试卷?”
林净“啧”了一声,甩甩短发:“那是上周!而且我说的是‘乱吃’,今天这是有计划的、有品位的鉴赏!对吧,郁纾?”她把话头抛向旁边。
郁纾已经合上了看到一半的英文原版书,正在拉书包拉链。她的动作总是有一种不疾不徐的条理感。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抬起眼,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前方阮笙微微低垂的后颈——那里,细碎的发丝下,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偶尔一次,影响不大。”郁纾的声音清清冷冷,像玉石叩击,没什么情绪起伏,却给出了一个近乎赞同的答案。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净脸上,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所谓的‘鉴赏’,最后通常只是‘摄入’。”
“喂!”林净抗议,但眼底都是笑,显然对郁纾这种带刺的回应习以为常。她立刻又转向阮笙,趁热打铁:“你看你看,郁纾都说可以!把你妹妹叫上嘛,小孩子哪有不喜欢甜点的?吃完我负责把你们送到家门口,保证安全!”
阮笙的指尖在袖口里掐了掐掌心。林净的热情像一张密实的网,沐羚平静的旁观和郁纾那出乎意料的、近乎默许的态度,则像是无形中拉紧了这张网的边角。她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拒绝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解释、去坚持,而她此刻只觉得疲惫深入骨髓。
“她……”阮笙张了张嘴,想说妹妹可能不喜欢陌生环境,想说妈妈会担心,但所有理由在她干涩的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她只是更紧地捏住了书包带子。
就在她沉默挣扎的这几秒里,郁纾已经背好了书包,站起身。她的身影在阮笙余光里形成一道修长安静的剪影。她没有再看林净,也没有催促,只是用那种平静无波、却莫名让人无法忽略的语气,说了一句:“既然顺路,那就一起去看看吧。新品上市,口碑需要实际验证。”
这话听起来理性又克制,像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甚至带着点分析意味。但阮笙却听出了一丝极淡的、不容置疑的推动。郁纾没有说“你应该去”,她说的是“一起去看看”,并且给出了一个近乎“合理”的理由。这种平静的肯定,莫名地瓦解了她一部分想要龟缩回壳里的本能。
林净已经欢呼一声,抓起书包:“搞定!阮笙,快走快走,去晚了没好位置!”
阮笙像个被潮水推动的浮木,有些茫然地跟着站了起来。校门口,妹妹阮曦果然已经等在那棵熟悉的梧桐树下,正踮着脚朝里张望。看到阮笙,她眼睛一亮,刚要跑过来,就看见了姐姐身后还跟着三个气质各异的女生,脚步不由顿住了,小脸上露出一点好奇和怯生生的神色。
“曦曦,”阮笙走到妹妹身边,声音有些干涩,“这几位是姐姐的同学。她们……想请我们吃点东西。”
阮曦眨了眨大眼睛,目光在林净灿烂的笑脸、沐羚沉静的眼镜和郁纾没什么表情却异常好看的面上转了一圈,小声问:“去哪里呀?”
“就在前面拐角,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有很多可爱的小蛋糕哦!”林净立刻蹲下身,与阮曦平视,笑容极具感染力,“跟姐姐和姐姐的朋友们一起去,好不好?”
阮曦看向阮笙,眼神里有询问,也有点被新朋友和甜点吸引的雀跃。阮笙看着妹妹眼中的光,那句“我们还是回家吧”再也说不出口。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
“耶!出发!”林净自然地牵起阮曦的小手,阮曦没有挣脱,只是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阮笙的手指。
新开的甜品店名叫“半糖”,暖黄色的灯光从大片玻璃窗透出,在潮湿的地面投下温馨的光晕。店内装修简约,点缀着一些绿植和抽象画,空气里飘着烘焙的暖香和淡淡的咖啡味。人比想象中多,但还不算拥挤。
“运气不错,那边有张长桌!”林净眼尖,拉着阮曦走了过去。
那是一张靠墙的木质长桌,能坐下五六个人。林净让阮曦坐在靠里的位置,自己坐在她旁边。沐羚很自然地在林净对面坐下,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速写本和炭笔,似乎随时准备捕捉什么。郁纾则在沐羚旁边坐下,与阮笙隔了一个空位。
阮笙在那个空位坐下,身体有些僵硬。她看着对面沐羚随手在速写本上勾画的流畅线条,又瞥见郁纾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饮品单,垂眸细看,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妹妹挨着林净,正小声回答着林净关于喜欢什么卡通人物的问题,脸颊微微泛红。这一切都透着一种日常的、温暖的喧闹,却让她感到格格不入的眩晕。
“阮笙,看看想喝什么?吃的话,我们点不一样的,可以分着尝。”林净把另一份饮品单推到她面前。
单子上是漂亮的手写字体和诱人的图片。阮笙的目光掠过那些名字,却难以集中。她随口应道:“我都可以。”
“那我来帮你选!”林净兴致勃勃,很快点好了几款招牌甜点和饮料。郁纾在她点单的间隙,偶尔会简洁地补充一句“少糖”或“去冰”,声音不大,却总能被服务员准确听到并记下。
等待的间隙,林净逗着阮曦说话,沐羚的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在画桌上那盆小小的绿植,笔触简洁却生动。郁纾则安静地喝着刚上的柠檬水,目光偶尔掠过店内暖黄的灯光、墙上的抽象画,或者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眼神平静,像是在观察,又像只是放空。
阮笙沉默地坐着,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她注意到,郁纾虽然话少,但林净和沐羚似乎都习惯并接纳了她的这种安静存在。林净会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抛给她,即使她只回一两个字;沐羚画完绿植,把本子转向郁纾,低声问了句“结构比例”,郁纾瞥了一眼,点了点头,沐羚便了然,继续画下一处细节。她们之间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那是漫长时光浸润出来的熟稔。
而她,坐在这里,像一个局促的闯入者。
甜点很快上来了。造型精致,色泽诱人。林净热情地分切,招呼大家品尝。阮曦小口吃着面前的草莓奶油塔,眼睛弯成了月牙。阮笙也拿起小勺子,舀了一点面前的海盐芝士蛋糕送进嘴里。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细腻绵密,的确不错。可她尝不出太多愉悦,只觉得那丰腴的口感堵在胸口,有些闷。
“怎么样?”林净期待地看着她。
“嗯,挺好的。”阮笙低声回答。
“阮笙好像不太爱吃甜的?”沐羚忽然开口,她停下了笔,目光落在阮笙几乎没怎么动的蛋糕上。
阮笙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郁纾清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可能只是不饿。” 郁纾并没有看她,说完这句,便端起自己的那杯花果茶,浅浅喝了一口。
这句话又一次轻巧地替她化解了可能的尴尬追问。阮笙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为什么?郁纾为什么要替她解围?是出于那种近乎本能的、对他人情绪的敏锐察觉吗?还是仅仅因为,这是最符合“场合”的、避免冷场的理性选择?
她不知道。但这种被不动声色地“照顾”的感觉,并没有让她好受多少,反而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和“麻烦”。
“也是哦,放学那会儿肯定不饿。”林净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阮曦和甜品上,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阮笙却再也吃不下。她看着妹妹在林净的逗引下露出开心的笑容,看着沐羚笔下渐渐成型的店内一角速写,看着郁纾安静侧脸上被灯光柔和了的轮廓线条……这一切都很好,很温暖,像一幅她从未拥有过的、关于“正常”青春的画面。
可她是画外的人。她的颜色是灰的,线条是颤抖的,无法融入这和谐的构图。
她悄悄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比她预想的过得快,又慢。胃部那种熟悉的、因紧张和不适而产生的微微绞痛感,又开始隐约浮现。
“姐姐,你怎么了?”阮曦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沉默,小声问。
“没事。”阮笙对妹妹挤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快吃吧。”
郁纾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刻,极轻地从她脸上掠过。阮笙没有抬头去确认。
又坐了一会儿,阮笙终于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曦曦,我们该回去了。”
阮曦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放下了小勺子。
“啊,要走了吗?”林净有些遗憾,但也没强留,“好吧,那下次再一起!我送你们到路口?”
“不用了,很近。”阮笙立刻拒绝,拉起妹妹的手,“谢谢你们的……甜品。”
“客气什么!”林净笑容灿烂,“路上小心!”
沐羚也抬起头,对阮笙微微颔首。郁纾的目光再次看过来,平静地说了两个字:“慢走。”
牵着妹妹走出“半糖”温暖甜腻的空气,重新踏入傍晚微凉的街道,阮笙才觉得那一直堵在胸口的闷气稍稍散开了一些。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路灯亮起,将姐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姐姐,你的同学都好好哦。”阮曦晃着她的手,仰着脸说,“尤其是那个短头发的姐姐,好有趣。后面那个不太说话的姐姐,也好漂亮,像公主。”
“嗯。”阮笙低低应了一声。心里那团复杂的情绪——窘迫、疏离、一丝微弱的感激,还有更深沉的疲惫——缠绕在一起,理不清。
“姐姐,你以后会经常和她们一起玩吗?”阮曦又问,眼里带着孩子气的期盼。
经常?阮笙望着前方熟悉的、通往家的路口,那里灯光昏暗,却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心。
“……不知道。”她最终,给出了一个诚实的、也是唯一的答案。
家越来越近。那扇门后,有母亲或许会有的询问,有她必须维持的“正常”表象,也有她锁在抽屉里的、真实的疲惫与疼痛。而身后,那家暖黄色灯光的小店,那三个女生之间流动的默契与温度,仿佛成了另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世界里,短暂投射过来的一束光。
光很暖,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常年潮湿阴冷的角落。她只是被那光束的边缘,轻轻扫过了一瞬。
而那一瞬带来的悸动与惶惑,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缓缓荡开,不知最终会触及哪一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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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羚给阮笙看了她设计的“情绪碎纸机”图纸:“碎纸程度分五档。需要的话,我可以做个迷你版放你笔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