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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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福洛斯商人·月牙儿



      当浓稠的黑雾染上第一缕银光,油纸包裹的窗户隐隐露出鱼肚白,小阁楼内的陈设简陋到有些寒酸,一个蓬头乱发、浑身缠满大大小小纱布、正昏昏沉沉躺在狭窄木板床上的男人,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而后,一双深邃的黑眼睛睁开了,带着重伤初醒的迷茫和困惑,他有些混沌的视线犹疑地在这个狭小局促的阁楼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熟睡在他床畔的蓝衣少女身上,少女的呼吸轻柔均匀,黑色的发髻乱糟糟的,额头和手腕都受了伤,浅蓝色的裙摆上沾着密密麻麻的泥点,衣襟布满褶皱,像是泡过水又干掉,她的鞋子尤其磨得不成样子,有好几处都漏出了内里青绿色的纤维。

      男人试着抬了抬手,太虚弱了没有力气,“水……”他的声音干涩喑哑,像粗粝的砂纸摩擦大地。

      月牙儿听到声音,迟钝了好一会儿,缺乏睡眠的大脑如同失去机油的器械,齿轮锈住了,链条无法运行,她费了很多力气去识别这个声音,直到碎屑般的记忆从脑海中的各个角落飞来,聚集,凝合成片,月牙儿清醒了过来。

      “小……小寒!江满!他醒了,他要喝水!” 月牙儿大声惊呼,她慌乱地站起身,打开门朝着楼下喊去。

      寂静的清晨被打破了,一系列丁零当啷东倒西歪的声响过后,一阵噔噔噔上楼梯的急促脚步踏得老旧楼梯板吱呀乱叫,困意未消、头发凌乱的小寒最先出现在门口,她揉着眼睛,一脸将信将疑:“那人真醒了?”
      “水在这里!” 随之而来的江满端着满满一壶温水,阁楼低矮的门框被他的身影堵了个严实,江满也睡眼惺忪,一只脚光着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另一只脚穿反了鞋子。

      月牙儿倒了满满一杯水,又把枕头靠在那人身后,支撑着他微微坐起一些来,再把杯子小心送到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旁,月牙儿看到那人皮肤上的蛛网纹路已经全部消褪了,水毒似乎是解了。

      那人靠在月牙儿的手臂上,借着一点力,勉强地小口啜吸,喉头艰难地滑动,像久旱的田埂吸吮雨水,小半杯水下去,那黑眼睛里的混沌似乎淡了些,男人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目光在月牙儿、小寒和江满之间缓缓移动,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

      “是你们……救的我?”他问,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刚才清晰了些,他的通用语说得非常标准,听不出任何地方口音。

      “嗯,”月牙儿点头,把杯子递给江满又添了些水,“我们发现你倒在码头旁边的滩涂,你被海浪推上来的,浑身冰凉,中了很深的水毒。”

      “滩涂?”他迷惑地蹙眉,像在竭力打捞沉船般的记忆碎片,回忆他曾身处的环境,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又很快睁开,他的眼底蒙了层深深的阴翳。

      “你是哪儿来的?怎么会掉进海里?” 小寒问。

      男人的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三个人,尤其在月牙儿的脸和她手腕的伤口上多停顿了会儿,他咳嗽了一阵,又喝了几口水,然后慢慢说:“我叫司遇风,在福洛斯做珠宝生意,来羲和是为了开分店,没想到……运气这么差,竟然撞上劫道的海盗,货没了,珠币被抢光,船大概也……沉了,我在打斗中跌落下水,飘了不知多久,再睁眼,就在这里了。” 他一脸哀痛的模样,旋即又发问:“你们呢?怎么会……半夜三更出现在那地方?” 他问得很直接,带着点生意人刨根问底的劲儿。

      月牙儿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昨晚去黑市买东西。” 小寒嘴快,带着股豁出去的直白,“要赶今晚去福洛斯的海鸥号。”
      “哦?你们也要去福洛斯?做什么?” 司遇风挑起眼梢,很感兴趣的样子。
      小寒正要开口,月牙儿一把揽住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音,月牙儿使了个眼色给小寒,意思是:“姑奶奶闭嘴吧,别两句话就把咱们所有家底儿都透给陌生人了。”
      “探亲!我们是去探亲,我哥哥住在福洛斯,我们去探望他。” 月牙儿说着用胳膊肘拱拱江满。
      “啊……是的,就是探亲,我们今晚就走。” 江满一连串的点头如拨浪鼓一般。

      司遇风饶有兴味地看着三人。

      月牙儿接着说:“我叫月牙儿,我和小寒都是圣心女校的学生,江满是我们的朋友,在餐厅做厨师,我们还没成年,所以昨晚上是去……是去申请船票担保,回来的路上正好在滩涂撞见你。” 她特意在“申请”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发现你中了水毒,就给你喂了藤绿素。” 月牙儿又详细描述了刚发现他时的样子,江满怎么背他回来,以及三人帮他处理伤口的过程,至于自己割腕取血那一段,则直接被她省略了。

      司遇风静静地听着,眸光在三人之间慢慢转悠,像在掂量几件奇特的货品,每次目光落回月牙儿身上时,都停留得格外长些,他似乎在琢磨着她额角的伤,她平静语气里藏着的那点忧虑,还有她救下他这么个陌生“流浪汉”的缘由,一股好奇、疑虑,还有一丝被硬塞进别人命运的扭曲感,此刻正在他的眼底沉浮。

      “探亲……找哥哥……月牙儿……” 他低声重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海蓝色被面上轻轻抚摸着,“福洛斯地方不小,找人没那么容易。” 他抬眼,直直看向月牙儿,“你哥哥,叫什么名字?在福洛斯做什么工作?也许我能帮你们一把。”

      “克里斯,我哥哥叫克里斯,他在……为教廷做事。” 月牙儿迎着司遇风的目光,声音清晰,当说出那个曾在脑海里盘桓了千万遍的名字时,她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小小颤抖了一下。

      “克里斯……” 司遇风反复咀嚼这个名字。

      阁楼里静下来,只剩炭晶燃尽时炸裂的一点噼叭声和晨风擦过油纸窗的低低呜咽。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司遇风缓缓开口,声音虽虚弱,却透出股沉稳劲儿,像蒙尘的玉器被拭亮了边角。“你们救我一命,这恩情,我记着,你们想去福洛斯,大海捞针找一个人,而我……也得尽快、顺利地回去。”

      “啊?你也去?我们可没有多余的珠币,付不起多一张船票了!” 小寒高呼。
      听罢,司遇风也顿住了,他再次环视这间家徒四壁的阁楼,手指扶住额心,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他问:“昨晚我身上的衣服还留着吗?把我那身……旧衣服拿过来。”
      “那衣服已经被剪得稀碎,不能穿了。” 小寒诧异地说。
      “我知道,” 司遇风坚持,“拿来就好。”

      月牙儿和江满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只好从废篓那堆沾满污泥血痂的“破烂”里,扒拉出那团辨不出原色的布料,递到他手边。

      司遇风吃力地撑起点上身,动作牵得伤口疼,他抽了口气,弓着腰,无视衣料上板结的污泥和海水沥干后留下的痕渍,他的手指带着种近乎固执的耐心,一寸寸、一遍遍地在破布里摸索抓揉,动作慢而专注,不像在翻垃圾,倒像在寻宝,突然,他的指尖在衬衣内袋的位置停了下来,他反复捻搓了几下,接着,找准一处,用尽全力猛地一撕。

      “嗤啦”一声裂帛,一颗□□硬淤泥和凝固血块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小圆球滚落出来,掉在粗布床单上。司遇风拿起水杯,把珠子丢进去,水波摇荡,污泥渐渐化开,他用指尖小心捞出那颗湿漉漉的小东西,放在掌心,就着微弱的晨光,费力地剔掉残留的污垢,一层层晶莹柔和的乳白色光泽,如同初凝的羊脂,缓缓流淌出来,温温柔柔地照亮了他沾着污迹的掌心,那是一颗玉珍珠,圆润饱满,光华内蕴,在简陋的斗室里静静吐纳着无声的贵重。

      “这个,”司遇风摊开手,玉珍珠卧在掌心,像一滴濡湿的眼泪,“把这个当掉,应该够咱们四个人的头等舱船票,并且还能打点些……必要的关卡。”他抬起头,目光掠过小寒惊得合不拢的嘴、江满瞪圆的眼睛,最后落在同样愕然的月牙儿脸上,司遇风的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精明又仿佛尘埃落定的笑意,“咱们搭伙,我保你们顺顺当当舒舒服服的去到福洛斯,等到了那里,我也会尽力帮你们找人,而你们呢,”他顿了顿,又在月牙儿脸上望了一瞬,带着深究,“在我的身体恢复前,照顾我,掩护我,我可不敢再露富了,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和你们是一起的,可以吗?”

      阁楼里一片静默,对月牙儿三人而言,那颗价值不菲的小珠子,就像一把小巧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通往福洛斯的另一扇门,唯一的条件,是捎带上一个莫测的同行者。

      “当然可以啊!” 小寒打破了沉默,她扯了扯月牙儿,又拽了拽江满,满脸都是:“这天大的好事儿砸头上了,你们还不快接着!”的表情。

      “好吧。” 月牙儿深吸了口气,也答应了下来,“但是,我们需要很低调,毕竟……我们是女孩,而且没成年,这一路风险莫测,还是要尽可能安全为上,你要一切都配合我们,你同意吗?” 月牙儿斟酌着问道。

      “没问题,我愿意配合一切。” 司遇风不假思索。

      看到三人都应承了下来,司遇风伸手将珠子递给江满,“小兄弟,麻烦你尽快跑一趟城区最好的当铺,一定要留好单据,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等回到福洛斯,说什么我也要想办法再赎回来。”

      江满恍然大悟,连连称是,“放心吧,司……司先生,我会办好的。”
      “除了当铺,还要请你去一趟成衣店,多买上几身像样点的衣服,咱们一行四人,虽说要低调行事,但头等舱客人必要的装扮还是不可或缺的,两位小姐最好也换上男装。” 司遇风的遣词用句渐渐显露出一种从容的气度。

      待一切商议妥当,黑雾早已散尽,天际银光遍布,校钟已敲响了第三遍,月牙儿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完了,错过了早课!” 月牙儿忽然慌张起来。
      “月牙儿,咱们快点,如果引起注意,惹人怀疑就糟了!” 小寒也一副仓惶,忙手忙脚去找书包。
      “我送你们到餐厅,我从那边的侧门去城区,离得近!” 江满谨慎地将珍珠藏进衣袋。

      三人匆匆洗了把脸,给司遇风留下足够的水、食物和药品,还有一把阁楼的钥匙,便匆匆离开了。

      月牙儿和小寒仍然披着斗篷,打算跟着江满从后厨拐入学校,这个时间餐厅还未营业,后厨应该还没有人来,等从餐厅侧门出来,再沿着僻静的小路潜行回寝室,换了干净的校裙再去上课,月牙儿心里默默盘算,“还好现在正是早课时间,学生们都在冥思室做晨间祈祷,应该撞不见什么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然而这个念头正萦绕心间还未消散,她一只脚刚刚踏进后厨,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尖利嗓音从身后响起。

      “你们违法宵禁!竟然一大早从校外回来!我要向老师举报你们!”

      月牙儿猛然回头,只见兰熙怒容满面,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卷发此刻失去了完美的弧度,不协调地披散着,她的眼下两团浓重的黑影,膝盖处的校裙皱皱巴巴,显然是跪了一整夜留下的痕迹。

      看到月牙儿和小寒惊骇的表情,兰熙的疲惫好似被一把怒火全烧尽了,她的音量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薄的喜悦:“被我捉住了!看你们这次怎么翻……” 兰熙口中的“身”字还没说出,只见江满已经像一道影子般向她冲去,结实的手臂迅速而有力地环住了兰熙的胳膊和腰,把她整个人箍住了,兰熙惊愕地挣扎,厉声怒骂,“快啊!” 江满大喊。

      月牙儿的手不停颤抖,还好小寒反应极快,顺手抄起洗碗台上一团用来吸水的干燥海藻棉,那东西软绵绵的,带着点海腥味,情急之下小寒一把就塞进了兰熙大张的嘴里,把她后半截所有的尖鸣和嘶叫都堵了回去。

      月牙儿的心脏骤然收缩,几乎没时间思考,她飞快地抬手,解下了自己用来束发的绸带,那是学校统一配发的发带,尾端绣着一个由银线勾勒的心形校徽,月牙儿绕到还在徒劳扭动的兰熙身前,她的双手有点不听使唤,但动作还算利落,她将绸带绕过兰熙的嘴,用力勒紧,在她脑后打了个死结。那枚小小的银心校徽,此刻正死死地压在兰熙被海藻棉堵住的嘴上。

      兰熙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难以置信地死死瞪着月牙儿,喉咙里发出沉闷愤怒的呜咽,她的身体在江满的钳制下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弹动。

      “完了,全完了!”小寒慌乱地自言自语。
      挣扎间,兰熙一脚狠踩住江满的脚背,江满痛得手臂一松,眼看兰熙就要脱身,月牙儿环视周身,忙飞快解开一大捆藤竹,把麻绳抽了出来,月牙儿和小寒一起冲过去,一人拉着绳子一头,三人合力把兰熙捆了个结结实实。

      担心被人撞见,三人半抱半拖地,把兰熙这个不断扭动的“包裹”,扔进了后厨一个狭小的储物间,里面光线昏暗,堆放着一些蒙尘的坐垫和几把断腿的椅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陈旧布料的味道,江满将兰熙放在一堆垫子上,确保她不会滚落,兰熙蜷缩在那里,只能发出压抑的鼻音,眼睛铁钩一样死死钉着月牙儿。

      三人来到门外,江满四下翻找了一遍,从角落里捡起一片废弃的用来固定灶台的金属板,将它斜斜地卡在门框和门板之间,门被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一道清晨的银光挤了进去,恰好落在兰熙被反绑的手腕上,月牙儿看着那条门缝,又看了看门缝内兰熙扭曲的面容,一种说不清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对着兰熙用快速的气音说了句:“别乱动,等有人发现你就没事了。”然后她移开目光,将那令人窒息的怨毒神情隔绝在昏暗之中,门外只剩下他们三人沉重的喘息声。

      “她这样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窒息啊?” 月牙儿忧虑地说,她感到自己空空的胃里翻江倒海。
      “不会的,我只堵住了她的嘴,鼻孔都露出来了,再说,这不还留着门缝儿。” 江满满头大汗,神色仓皇。
      “这里这么偏,万一没人发现她,她不会饿死在这儿吧?如果她真出什么事……” 小寒满眼都是后怕。
      “要不然等到傍晚,我再过来一趟,把她腿脚上的麻绳松了?” 江满问。
      “那怎么行,一松开她,她就回去告密!咱们还怎么走?” 小寒直摇头。
      “这样吧,咱们离开前我留封信在校务处,告诉他们兰熙在这儿,会有人来找她的。”月牙儿提议。
      “我觉得可以,实在不行,傍晚我过来,只解开她脚上的绳子,这样她只能蹭着爬,肯定出不了事儿,也不会耽误咱们。” 江满说。
      小寒点头,很赞同的样子:“双重保险,我看行。”

      在接下来的路上,还好没有再撞见任何人,等月牙儿和小寒梳理完毕换好衣服后,晨祈已经结束,冥思楼下汇聚着大批学生,所有人都面色肃穆,正凝神静听。月牙儿拉着小寒,装作刚刚做完祈祷,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如鱼入海一般安静地混入了学生之中。

      训导主任正站在台阶上,高声宣布:“昨夜,校内编号为617的执勤鸟在执行宵禁巡逻任务时突然失踪,信号最后消失在长庚码头区域。今早,学校已上报治安队,根据治安队技术科的初步分析,码头区域地下存在大量的废弃金属管道和辐射屏蔽层,对执勤鸟的定位脉冲造成了严重干扰,导致信号在失踪前就出现了衰减。校方现已加派双倍人手扩大搜索范围,并悬赏征集线索!就在刚刚,公告栏里已经贴出了详细的告示,上面画着执勤鸟的外观图案和它的既定巡视路线,学校呼吁全体师生留意任何可疑迹象,提高警惕,发现任何残骸或异常电子信号,务必第一时间上报!”

      恐慌像无声的瘟疫在学生们之间蔓延,训导主任的背影消失在冥思楼内的瞬间,叽叽喳喳的议论就沸腾了起来。月牙儿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她用手轻抚胸口,却发现食指的指甲内还残留着些暗褐色的血渍,她忙把手藏进衣袖里,把书包向肩上耸了耸。

      神谕教室远离主教学区,窗外是茂密得有些过分的藤竹丛,浓密的枝叶把天空透下来的银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斑驳地投射在半透明的彩色玻璃窗上,早上的气温微凉,月牙儿和小寒坐在教室靠后的位置,校裙外多套了一件毛线衫,她俩各自的书包都塞得极满,硬硬的棱角隔着皮料硌得后背生疼,月牙儿只好将书包放到脚下,一只手探下去,悄无声息地整理着包内的物品。

      教授神谕理论的教廷嬷嬷还没来,教室内充斥着杂乱的嗡嗡低语,一本朱红色的《神谕纲要》摊开在课桌上,乔伊琳用羽毛笔的尾端不耐烦地敲着墨水瓶,她看起来也很疲惫,“兰熙怎么没来上课?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见着她人影。”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身边一圈的同伴听到。

      “啧,该不会是昨天被罚跪一夜,觉得太丢脸,自己赌气跑回家去了吧?” 坐在乔伊琳后桌的露莎有点幸灾乐祸,她周围的几个女孩们也互相交换着眼色,那个叫露莎的女孩还特意转过头来睨了一眼后排的月牙儿,看到月牙儿额角上的纱布,她明显吃了一惊,又转过头去说了什么,好几个女孩也转过头来看。

      小寒凶巴巴的向那几个女孩瞪过去,“有什么好看的,看什么看,别把你脖子扭了!” 露莎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没再说话,小寒握了握月牙儿的手,意思是:“别怕,你看我又给你扳回一局。” 月牙儿无奈又感激地笑了。

      一天的时光过得很快,傍晚时分,光雾交汇,月牙儿和小寒又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进黑绸斗篷里,背上鼓囊囊的背包,经过校务处时,月牙儿从窗口处悄悄扔了一封信进去,然后心口怦怦跳着从餐厅后门溜出了学校,与小寒一起再次摸回了江满的小阁楼。当那扇吱呀呀的木门再次拉开的瞬间,她俩却像被石化一样僵立住了,仿佛被钉在了门槛上,几乎不敢认。

      昨天晚上那个浑身污泥,半死不活的流浪汉不见了,此时此刻坐在木板床上的竟是一个身形挺拔、气度沉静的英俊男人,他一身冷灰色的细呢外套和长裤,里面穿丁香紫色格纹衬衫,暗纹轧花的黑皮鞋一尘不染,完美地遮盖了他身上所有的伤痕。他这一身行头不算顶级金贵,但剪裁服帖,搭配得体,衬得肩是肩,腰是腰。他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像是刚刚清洗过,只有刘海处有一缕发丝泛出暗暗的红,头发被梳拢得很整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轮廓分明的脸,他下巴的线条干净流畅,嘴唇也透出血色,只是脸颊还透着点虚弱的苍白,但这毫不影响他惊人的风采,他黑曜石般的眼睛沉静锐利,在看到月牙儿出现的霎那,透出了一股隐隐的欣悦,将这间寒碜的阁楼都衬托得不那么局促了。

      “两位小姐。” 司遇风颔首,姿态优雅,与昨夜判若两人,他试图站起身,膝盖却猝然一软,幸而及时抓住了床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没事儿,有一点脱力。” 他淡淡地笑,紧接着又咳嗽了一阵,看来身体仍然很虚弱。
      江满马上扶了他一把,又递了一根风干的藤竹条给他,“司先生,这个可以当作手杖,多点支撑。”
      “谢谢,小兄弟。”司遇风很有礼貌地接了过来。

      月牙儿一阵张口结舌,思绪凌乱万千,她努力稳了稳心神:“呃……你这身体,等到了船上就躺着吧,多休息别走动,还有,你叫我月牙儿就行了,不用叫得那么客气,我们没那么讲究。” 她说着深吸了口气一脚踏入阁楼内。

      “已经都说好了!” 江满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他也换上了新买的衣衫,一身墨绿色的利落套装,搭配同色的大檐帽,看上去精神头确实足了不少,人靠衣装,所言的确不虚。江满的声音带着点兴奋和紧张,“就照司先生说的,咱们四个就扮成去福洛斯探亲的一行人,两个富贵人家未成年的小少爷,”他指指月牙儿和小寒,“带着家庭教师和管家,” 说着他又指指司遇风和他自己。“一起坐头等舱出行!” 江满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月牙儿和小寒对视一眼,说不出的震惊和忐忑,还有一丝压不住的、对新路途的雀跃,眼前这个面目一新的司遇风,就像个突然横亘在她们逃亡路上的巨大谜题,带来了难以预料的变数,却也投下了一大片意想不到的荫蔽,她俩吸了口气,同时点了点头。

      黑雾正与将褪未褪的银光交融,混杂着海面腾涌的波涛,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蓝。长庚码头上,巨大的“海鸥号”渡轮沉默地泊在岸边,三排长长的舷梯已经被放了下来,进进出出的人群川流不息,看样子,作为航行往返线的商业渡轮,登船和落船是在同时进行的。最左侧的舷梯较为狭窄,往来的多是些穿着耐磨粗布衣裳的平民、商贩和工人,夹杂着几个裹着厚披风的旅人,这是二等舱、三等舱和末等舱共用的通道,位于中间和最右侧的舷梯看起来便宽敞多了,应该分别是一等舱和头等舱的出入通道。

      一阵带着潮腥味的冷风,刀片一样刮过脖颈,月牙儿不自觉地立起了风衣的领口,又压低了头上的帽檐,月牙儿一身男装打扮,裹了束胸,长发盘得紧紧的藏在帽子里,衬衫长裤外套一件藏蓝色的长风衣,将她单薄的身形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下巴尖,小寒也做类似打扮,她紧紧跟在江满身后,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还刻意佝偻着点背,以防哪个细心的人看出一丝可疑的曲线。江满一身熨烫平顺的呢子套装,一手提一个沉重的黑箱子,闷头走在最前面,看起来像个体力不错的年轻管家。

      司遇风的脚步则很慢,他脸上戴了一副银丝眼镜,手里拄着一根藤竹拐杖,杖尖在略有些积水的舷梯上留下一个个微凹的水痕,每一步都似乎耗尽了力气,司遇风坚持要自己走路,他不想别人看出他身体的异样,月牙儿只好牢牢搀扶着他,陪着他慢慢地小步走,每走几步就停下歇息一会儿,月牙儿的手臂搭在他的后背,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背部肌肉在薄呢外套下无法控制地轻轻发抖,尽管提前吃了足量的止痛提神的药物,一层潮热的冷汗仍旧浸透了他身上的衣料,“他还远远没有恢复。”月牙儿想着。

      码头潮湿,舷梯通道上湿漉漉的,月牙儿随着人流缓缓向前,脚下感到微微的颤动,恍然间,一抹逆风而行的月白身影向她迎面而来,又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他的袖口,轻轻抚过了月牙儿垂在身侧的手背,只是一瞬间的,微凉的布料触感。

      风,裹挟着某种熟悉的气息,清澈的、干燥的、像初雪、又像旧书页,月牙儿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征兆地撞了一下,闷闷地一沉,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毫无缘由地攥住了她,她不自觉地回头去望,她的眼神地急切地想去寻找那个背影。

      那是个穿着象牙白薄外套的高个子男人,单手拎着一只行李箱,正从船上往下走,他金褐色的短发在混沌的光线下依然很醒目,男人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的脚步很快,匆匆穿过前方攒动的人头,没有在任何一张脸上停留。

      月牙儿失望地转回身来,她在期待些什么?她在盼望些什么?“真是可笑的想法,太不自量力了。” 月牙儿心里自嘲着,涌起一股涩涩的酸意。

      然而,就在月牙儿回过身来的那一刻,那金发青年似乎也心有所感,在即将走下舷梯时,他的脚步兀自迟疑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掠过无数的人影、包裹、行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丝线轻轻扯动,那青年似乎蹙了蹙眉,仿佛那一瞬间的困惑更深了,但他很快转回头,加快脚步,汇入了码头下方更浓重的雾气里。

      江满拿着所有的票据和文件,与船舱入口处的职员核对,职员很认真,用机器扫描了每一份江满递过来的文件,以确认芯片中存留的信息是否与本人吻合,在查对到司遇风时,职员疑惑起来,“只查到这位先生的船票,这位司遇风先生可以出示一下身份证明或担保文件吗?”

      江满闻言立即塞了一袋珠币过去,他陪笑道:“那是我家两位少爷的家庭老师,出来得太匆忙,忘记带了,烦请您通融通融。” 转而他又压低声音道:“袋子里是一百白珠币,您工作辛苦,这是我们一点心意,也请您行个方便。” 职员随即露出一个会意的表情,他摸过袋子收入囊中,笑着说:“哦好的,明白明白,赶时间嘛,来,江先生一行四人,请这边走。”

      在步入船舱前,月牙儿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码头上黑雾弥漫,那个白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然而手背上那一星微凉的触感,刚刚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却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漾起了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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