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

　　书房的灯光被我调成低饱和度的暖黄，像被蒙了一层薄纱，只足够笼罩住我面前这片小小的、却关乎某个庞大商业体中庭命运的战场。巨大屏幕上，曲面玻璃、金属骨架和绿植软隔断在3D空间里缠斗，甲方那句“动线滞留度提升15%”像根无形的刺，扎在我思维某个柔软的区域。

　　黎深还没回来。隔壁隐约传来他用那个绝对静音的舱进行国际会议的模糊尾音，像隔着水幕的低语。我把自己更深地陷进人体工学椅的拥抱，空调的凉意贴着后颈，让我稍稍清醒。

　　工作台已经彻底沦陷。几张草图铺在最外层，线条比平常多了几分躁动的张力；马克笔家族散乱地横陈各处；黎深带回来的那盒昂贵的牙买加蓝山咖啡，在木质台面上凝固成一片深褐色的抽象画；晚餐时被他塞进来的半块三明治（他总是念叨着“晚餐后也得垫一垫”），孤零零地躺在笔筒旁。

　　混乱让我安心。在视觉和触觉的混沌中，灵感像深水鱼，会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倏然点亮。这与黎深那个连咖啡粉克数都要精确的世界，截然相反。但此刻我顾不上评判，全副心神都在屏幕上那片空白区域——那是整个设计方案的X因素，需要制造一个让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的“神秘引力点”。

　　指尖在绘图板上无意识地敲击。不对称解构？材质反差？光影魔术？方案像散落的拼图碎片，我抓不住清晰的轮廓。焦躁中，手肘扫落了一张草图，飘向地面堆叠的图纸山里。

　　就在这时，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不用回头，那熟悉的、带着一点点归家疲惫感的气息便弥漫开来。

　　黎深步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大猫。一眼瞥见墙角的智能吸尘器，便走过去启动了它，选了那个连嗡嗡声都几近于无的模式。

　　那个圆盘般的机器滑出来，灵活又乖顺地在地毯上移动。神奇的是，它精准地避开了我那堆至关重要的图纸和色彩斑斓的马克笔，只专心对付着不小心掉落的饼干渣和我制造的那块可疑污渍。清理干净，它便悄无声息地滑了回去。

　　接着，黎深走了过来，停在我右手边那片稍微整洁一点的桌角——他总说这块地方最适合随手放东西。一杯冒着热气的花果茶轻轻搁下。杯子的位置刚好在我手臂自然弯曲就能碰到的角度。

　　“茶，”黎深声音很低，带着刚结束工作的沙哑，“温的，按你习惯加了一点点糖。”他根本没问我要不要，像是理所当然我知道这是给我准备的。他说完，没再打扰我，直接转身走到他自己的椅子坐下，翻开电子阅读器，只有屏幕的幽光映着他的侧脸，整个人很快沉静下去。

　　紧绷的神经在花果茶的香气和这份不言自明的默契里，悄然松弛了一寸。我端起来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像某种魔咒生效，刚才模糊的影像碎片开始自动拼接。

　　目光重新聚焦屏幕。盯着那片空白，一个疯狂的想法猛地炸开——冰冷的不锈钢框架，包裹粗砺的深灰色火山石，中间嵌一条流淌着仿熔岩光芒的琥珀树脂！冲突感十足！指尖瞬间变得滚烫，绘图板被我按得飞快作响，灵感倾泻如瀑。

　　“成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身体终于从极度的专注中放松，向后重重靠回椅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股兴奋。本能地伸手向右侧——空的？不，那只温润的马克杯又已经悄无声息地满上了大半杯，温度依旧刚刚好，杯壁上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温热。

　　“项目搞定了？”我端起杯子，头也懒得回，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得意。

　　电子书页翻动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嗯，差不多了。”黎深的回应还是那么简练。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他带着点探寻的意味轻声问：“看你这么高兴，方案有眉目了？”

　　“哈！”我忍不住笑起来，之前的疲惫一扫而光，“想了个特别棒的点子，直接用火山石撞不锈钢！效果一定炸！”

　　“听起来不错，”黎深合上了阅读器（我猜他那份东西早看完了）。他站起身，脚步沉稳地走过来。灯光被他高大的身形挡去一部分，肩膀的轮廓落在我眼前的桌面上。他没有立刻拉我，只是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地说：“再高兴也得停下了。几点了？”

　　灯光落在他肩头，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小小阴影。他微微俯身，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带着不容置疑却温和的力度。

　　“不困吗？”黎深的声音贴近了些，低沉清晰，“再画下去，明天又该头疼了。走了，睡觉去。” 这不是商量，而是他认定对我好的决定。我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带着我往卧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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