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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
母亲的抽屉总有吃不完的苹果,每回哭喊、挨骂、受夸之后,都会得到相同的苹果做不同的表彰或安抚。
傅文擅自打开抽屉却又不见她预想中得答案,抽屉里仅几本发黄的账本,几粒纽扣和乱蓬蓬的针线。下次母亲还能神奇的从中掏出又一个苹果。
在抽屉的另一边,傅文看不见的那边,一定有成框成框的苹果冲着母亲而来。
有一回傅文拿着苹果去找凌艳,她正依偎在和别人聊天的妈妈怀里,一见到傅文,妈妈便指着傅文对女儿说:你好玩的来了,去和她一起玩。
凌艳摇摇头,不出声也不看向傅文。
傅文站在大门前巴巴地看着凌艳。
凌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直至傅文叫一句,来玩哦!
凌艳才向她走去。
她盯着傅文手里的苹果问,这是哪个给你的?
“妈妈给的。”
凌艳转个身扑进妈妈怀里撒娇:我也要苹果,我也想要苹果。
妈妈说:现在没有,明天买香蕉给你吃。
“现在就要。”
凌艳妈妈把傅文叫过去问:小文,这苹果和凌艳分着一人一半,行不行?婶明天买香蕉给你们吃。
傅文没有犹豫就把苹果让出去,接着问:什么是香蕉?
几个妇人笑起来,有一个说香蕉比苹果好吃,金黄金黄,和那月亮像。
傅文想:原来和大饼一样啊!
傅文和凌艳各拿半边苹果,谁也不肯开口咬下去,生怕对方的不小心就比自己大了。
一直到苹果发黑都不肯动一口。
傅文说我们俩一起咬。
凌艳想了一下说行吧。
傅文一口咬大了,急着催凌艳再咬一口,凌艳说我们再一起咬。
她们都各自舔一下。
苹果一直拿在手里至天黑,除了那一口,谁也没动过。
饭桌上,母亲抱着弟弟,一小勺一小勺喂他鸡蛋汤,爸爸张大快到耳边的嘴巴,把拳头大的一团青菜塞进嘴里。
傅文盯着父亲问:爸爸你吃过香蕉没?
爸爸犹豫了一下对妈妈说:“孩子都没见过香蕉。”
妈妈说是得买一次,她到现在都还不认识呢。
爸爸又问傅文:你认为香蕉什么样?
“东边的大婶说它像大饼。”
爸爸笑着说:“下回爸爸给你买回来,自己看见的才真实。”
傅文到凌艳家了,开始等待凌艳妈妈拿出香蕉。
她站在门边默默站了很久,凌艳妈妈只对她说:小文来找凌艳玩了,她在外面耍呢。
傅文只能委屈地回去,却一直也不泄气,隔三差五跑去凌艳家,不开口说明来意,安静地等凌艳妈妈把大饼一样的香蕉递给她。
可是大人为什么总是记性很差,大婶明明她说会买的。
傅文坐在床上翻动小人书,奶奶说她会写字,从抽屉里找出用过的铅笔,又从日历上撕下一张纸,慢吞吞爬到床上,极为认真地说:我会写三个字。
奶奶思考很长时间才在纸上画下第一笔,笔尖吃力地滑动几下就停下,从头开始写,她对傅文说:这是我名字!
傅文问:什么名字呀?
奶奶说:名字才好听着呢,我来教你怎么写!
奶奶握住傅文的小手,自己也不十分熟悉僵硬地写下三个字,它们成了傅文最先认识的三个字:吕秀梅。
傅文指着小人书中的小字问奶奶:这些你都能认识不?
奶奶笑着说:除了你爷爷教的三个字,我哪个字都不会写。
傅文问:那爷爷叫什么名字?
奶奶说:小孩子不要瞎问长辈的名字。
奶奶对自己能写名字十分骄傲,有时候孤寂一个人时,她常从通篇长文中寻找“吕秀梅”三字有可能出现的字,她喜欢自己签名字,尽管这辈子没有几件事轮到她签名,每一笔都写的认真虔诚,三个字成了爷爷留给奶奶的别人带不走的唯一东西。
换个地方睡觉便不安分起来,傅文半夜醒来哭着要回家去,奶奶就在黑暗中给她讲老鼠从葡萄架上偷葡萄的故事,讲老鼠掉进面缸爬不出来的故事。
灰色狸猫跳上低矮的窗户,用爪子窸窸窣窣的弄响窗户上的铁钉,傅文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透过掉漆的破玻璃窗投进来的明亮月光,投在地面上,形成一块斜的白天,原来白天和黑夜可以共存。
奶奶的声音很苍老。
在黑暗的夜晚是那么神秘,她的故事都关于老鼠,关于这老房子的一切,“看见墙角的洞没有,每条缝和洞都是老鼠进进出出的地方,它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出洞,跑到面缸里偷吃的,一条咬住另一条的尾巴,再一口一口往上递送,贪吃的老鼠跳进缸里不出来,只能等天亮时人来抓。有猫的时候它们躲在洞里不出来,哪怕饿死了。没有猫时就多偷点食物藏起来以后吃……”
奶奶拉亮昏黄的电灯,让好奇的孙女找答案。
傅文从床上滑下来,光着脚丫踩在凹凸潮湿的地面上,认真凝望灯光照射到的洞穴,想象着睡在洞里的一窝老鼠,她说:黄金龙头拐杖也在里面。
奶奶说:也许吧!
这一夜,傅文做了第一个醒来后还能记得的梦,梦里全是跳舞的老鼠。
清晨她把梦说给奶奶听,她说老鼠拖着拐杖到处跑,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奶奶说:我的第一个梦已经不记得了,越来越久后连梦都很少做了。
她又说:以后记住清早不能讲梦。
傅文兜里揣着滚热的鸡蛋赶回家,后面跟着蹒跚的奶奶。
在奶奶家睡过一晚傅文不想再去了,她不喜欢老屋关上灯后黑暗里的神秘感觉。
奶奶说不来就不给做花衣裳,傅文说不稀罕。
母亲正在给傅哲洗尿布,傅文把滚烫的鸡蛋藏在小弟弟的脚底,他哭的莫名其妙。
傅文偷喝弟弟的奶粉,母亲给全家人吃一样的饭,唯独傅哲的饭装在玻璃奶瓶里,甜丝丝。母亲弄不懂为何总找不到上次傅哲喝剩下的奶粉。
母亲做了条大青鱼,盐放多了。傅文喝了一杯又一杯水,她拉着爸爸要去外面尿尿,爸爸用手电筒指着花坛边说蹲在那就行,傅文说你踩到怎么办,爸爸说他会注意,傅文说妈妈踩到怎么办,爸爸说我会告诉她。
她向爸爸要水喝,爸爸端了许多碗过来,看不见他的脸,模模糊糊喝完傅文又说要尿尿,父亲指着猪圈边的桑树说:尿吧,我会告诉你妈妈注意。
醒来后傅文发现自己尿床了,母亲便不得不注意起来。
清晨醒来的傅文在自己的作品中扭捏着不愿睡下去,她爬到父亲肚子上,把尿湿的一块留给身体庞大的父亲。
爸爸看着肚子上小小的女儿,不忍心责怪一句,笑着问:小文上次尿床是什么时候,现在都是大姑娘了!
母亲把傅文的作品和傅哲的尿布晾在一起,抱着双臂欣赏一会儿说:要是有相机我就拍下来。
傅文端着板凳坐在床单和阳光下,看着自己尿湿的地方一点一点被晒干。
有一天清晨,奶奶从箱子里拿出一件衣服问傅文现在穿这个会不会冷,没等傅文回答她便将衣服披到身上,她的问话像在自言自语。
随意问出问题之前她其实早已拿定主意,征求别人的意见只是想对自己选择的肯定。
傅文执着一个问题或一个答案已到了让人不能理解的地步,得不到回答就像永动机一样永恒地问下去,当她回答不出别人问题时就跑到那人跟前慎重的告之:我不知道。
奶奶没等她回答就披上衣服进屋的举动,让傅文很着急,放下木马追上前扯住奶奶的衣角问:你问什么冷不冷呀?
“没什么,瞎问!”
傅文说:你刚才不是问了吗!
奶奶说:我问现在穿这件衣服会不会冷。
奶奶右手高高举着镜子,隔得老远审视镜中的自己,翘起的一缕头发很快就沾点口水抹平。
清晨的阳光斜照在老屋上,墙角斑斑驳驳洒着金辉,清冷的没有一丝暖意,那是一种凌驾在冬日寒冷之上的高贵而独特的冷光,狸猫团成一团坐在窗台上,迎着朝阳眯起眼睛,一副与世无关的淡漠表情,它睥睨着金辉中的老人,穿件单薄的蓝色衣服,黑色宽肥的裤子,老人几乎拍遍身上的每个褶皱。
收拾停当后,奶奶给傅文梳了羊角辫,仔细叮嘱:我们赶集去,一年才缝两次的大集,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比平时热闹许多倍,街上人多,你要跟紧在我脚后。
奶奶从门后拿下一顶变灰的草帽让傅文戴上,她说不戴帽子走到街上就会晒成黑丫头。
傅文问:奶奶不怕晒么?
奶奶说:我晒黑了也看不出来,小孩皮子嫩,晒黑就变不回来。
傅文感觉自己和奶奶正在向深山老林进发,对前方的无知充满好奇和兴奋。
怀着无比澎湃的心潮,脚下的路都在重新开辟,蹬着五彩祥云,不费力气就能往前冲。
奶奶很少赶街,她此行也显得很快乐,说上次赶这样的集市在四年前,那会儿和邻居大奶一块去,路上休息过三次,那次之后就没走过远路。
傅文跳跃在奶奶周围,像只兔子,走一点就回头等待奶奶,催赶着她的步伐。
回想那时候奶奶缓慢的步伐和满脸温和笑容的情景,现在的自己是她生命的延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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