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弄

作者:春台有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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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她端起面前的青色小茶盏,指尖微微发颤,清冽的水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
      在凌州由镇西侯府筹办的春猎,自打先帝时就有了,乃流传至今的惯例。
      凌州临界的是朔离部,羌吴部两个草原上的部落,尤其是朔离曾今很长一段时间与大周针锋相对,意图拉拢西域诸国,斩断大周商路,联合对抗中原。
      四十年里大周先后遣两位宗室之女嫁入朔离部,不过朔离人将合约视若无物,依然时不时劫掠百姓财物。
      由于凌州周边有铟冉……几个藩属国,先帝下令操办春猎,一来是操练西境军,借围猎阵时的阵型演练预防迎战的攻防战术,校验士兵的骑射能力以及战友间协同作战的能力,以昭告世人西境虽无战事,但西境军时刻准备应战;二来依祖制,凌州周边藩属国首领、当地士族皆在邀请的行列之中,共同享有狩猎所得、聚载一处把酒言欢,以此来彰显圣朝恩威,稳固边境民心。
      她今日赴宴,亦是为了保护远在玉莱县的父亲。
      一干人等筹划了半年之久,一鼓作气将设在玉莱县城郊的私盐转运站连锅端起。孟潮余亲率巡院缉私兵突袭盐栈,当场扣押盐车二十余辆、涉案人员十七名全都收押在玉莱县狱中,没收私盐三千石。
      经过一夜的审讯,所有人统一口供,一口咬定此事是当地一位布商陈庄逼他们干的。显然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原本要顺着牢中的几人接着往下查,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城中闹市中来往客商最多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哗啦”一声响,一沓黄麻纸从楼上飘洒而下,像阵急雨般落在熙攘人群中。路过的人不明所以,纷纷捡来一看,认得些字的人看了纸上写的东西,张口一嚷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纸上写得是转运使私收贿赂,由于分赃不公故贼喊捉贼想要私吞赃款,上面甚至附带了他的手印。百姓最恨贪官,只是眼下诬陷之人准备充分,玉莱县流言四起。
      有人一纸状子告到了监察御史方两千那,孟潮余的亲卫星夜赶回,将转运使被拘一事告诉了孟素婵。
      父亲查私盐一事,从来都没有避讳过她,反而愿意坐下来聆听她的见解。
      孟素婵幼时母亲曾为她请来一位姓谢的先生,谢先生学识贯通古今且胸有幽壑,传授知识从不拘泥于书本,或灯下健谈或以典喻事,或在她的想法中稍加点拨。曾今府中下人洒扫时背地里嘀咕道,谢先生在朝中不敢说话,在一个小孩跟前倒是能说会道了,总归就是暗嘲其班门弄斧。此事传到徐夫人耳中,那个洒扫的婢女当即受到了责罚,当时还是将军的孟潮余更是亲自向谢先生聊表歉意。这么些年来,谢先生对她倾囊相授,更在父亲身边出谋划策。在恩师的教导下,又加上她从小就刻苦,其眼界早已不同于寻常之人。每每商议大事父亲皆会将她唤去一同商议,因她总能敏锐的捕捉到不容出错的细节,又能另辟蹊径,提出些有用的东西。
      父亲早就查到云莱县那片私盐场与相隔着一县的鄯县有关联,此次行动之前特意派人在鄯县的据点外监视。
      如今云莱的盐场被抄,背后之人害怕被牵连一定会想法子把知情人拿在手中。临出发之前,紧急商议过,如村子那边有行动一定要先把人保住了,若遭不测则以食盒为号。
      她沉稳淡漠面庞在篝火旁时隐时现,只见其眸光晦暗眉间透露着一股坚毅凛然之气。
      篝火燃得正旺,将离的近的主帐外一片空地支棱得亮彻寰宇。来自西域的舞姬身着大红色的胡裙,纤细的腰肢上缀着小巧的银铃随着胡旋舞的舞姿旋转如飞,叮当作响。扭动的腰身间,裙摆翻飞如一片仙雾,引得座上之宾喝彩声不绝。
      孟素婵端坐在西侧偏席,如众人一样抬头欣赏歌舞,借着面前一场愈窜愈高的篝火作掩护,不动声色地扫过韩氏一族的席位。
      大房家主韩崇武端坐正中,鬓发微霜,面容露威严色,手中虽常端着一只银质高足杯却极少饮入,只偶尔与身旁的二房家主韩崇礼侧着面低语几句,不知说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变,如同腊月的水面骤然结冰,即便眼前一场篝火正源源释放着暖流,也无半点暖意。
      韩滨站在韩崇武身后,目光时不时瞟向孟素婵这边,带着几分探究与阴鸷。席间官家子弟们环坐,看似谈笑风生,实则隐隐形成一道无形屏障,将孟素婵所在的区域与其他宾客隔开,压迫感如影随形。
      孟素婵的心沉了沉,袖中那方绣着玉兰的绢帕被攥得发皱,凸出的绣线硌着掌心,时刻提醒着她事情拜露。韩家定然已经知晓了查案行动,现下大房、二房家主亲自到场,唯独四房家主韩世忠缺席,这般反常更让她不安——周家四房素来掌管暗务,他的缺席,或许正是在暗中布局,
      此计不成,父亲在云莱的处境会愈加凶险,他们一定会抓紧时间处置他。不行!我不能呆在这,我要回去商议对策。她下定了决心准备找个由头返还将军府。
      将要起身离席,恰是乐曲至高潮,琵琶骤然发力由清凉转为高亢激昂,将她已离坐的身姿惊的一颤,方要继续,“孟二小姐,要去哪儿啊?”一道话音传来,她心中暗叫不妙。端了端身姿站了起来,见是韩滨,端着缓步走到孟素婵席前,脸上堆着客套的笑:“孟小姐,令兄孟瑛早年与我同窗,交情不浅。”面上露出十分惋惜的样子,轻叹道“令兄战死沙场,实乃可惜。不过世事难料,孟二小姐身在鄯县怕是不知孟转运使向来的好名声,竟是将见不得人的勾当放在了云莱。只是可惜了孟瑛兄以命搏来的好名声竟要拜在自己的老子手里。”
      这话字字挑衅。孟素婵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压着怒火,语气反而平静无波:“多谢韩公子关心,阿耶为人清白,向来谨守本分,这瓢脏水还不知出自哪位鼠辈之手,韩郎君既然在原州担任县尉,应该最了解本朝律法,也最应该知道泼脏水或许没个准头,但泼水之人手中一定沾上几分污秽。”
      韩滨眉下隐隐添了几分阴鹭挑眉,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可如今与那贪腐案相关的几人竟凭空失踪了,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孟素婵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韩二公子将道听途说之言奉为真理,难道在原州也是如此行事?”“此事尚未定论,韩二公子却一直提及,难不成与韩公子你有关?”
      韩滨脸色微变,随即哈哈一笑:“孟小姐说笑了,我韩家世代忠良,怎会与贪腐之事沾边?只是不忍见孟转运使蒙冤罢了。”他举杯示意,饮尽杯中酒,转身返回席位,并未再多言。
      孟素婵坐下时,后背已沁出薄汗。韩滨大摇大摆的来试探,两边已捅破一层窗户纸,只剩面上一层皮了。她知道,韩家绝不会轻易动手——春猎之上暂有镇西侯坐镇,还有各路部族首领与士族在场,公然发难太过冒险。他们必定在等,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她强压下慌乱,目光掠过篝火外围的密林。夜色浓稠,林木交错如同鬼魅一般,看似毫无异样。忽然,一道极淡的光影闪过——那是一棵老松的枝干,三根木上已被刻上三道有条理的划痕,在篝火余光中一闪而逝,快得仿佛眼花了般。
      这是……他们
      这个记号是小的时候玩游戏是她随手画下的。
      孟素婵心中一动。谢先生!临行前宗晟与她约定,他们一定在密林中埋伏。
      她悄悄舒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大意。目光扫过席间的镇西侯亲卫,见他们站姿挺拔,神色警惕,心中稍稍安定——只要侯府亲卫还在,韩家应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只需待到夜宴散去再寻时机。
      可是她们怎么办?心下又发起愁来,照琴不是府中人应该不会有事,只是这两个丫头又该怎么办?
      蝶喜、芊羽就立在她身后的两侧,这样热闹的夜宴,此刻却是索然无味,宴上众人各怀鬼胎。
      夜宴过半,宾客渐渐散去,篝火也熄了大半,只剩几簇残火在夜色中跳跃。孟素婵以不胜酒力为由,向主事的侯府管家告退,返回自己的临时营帐。营帐设在侯府主帐西侧的偏营区,周围有侯府亲卫巡逻,看似安全。
      一步一步地背离了那片林子,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被几双眼睛盯的发毛。
      一路走来,她仔细观察了一番,按照女眷的人数,五顶为一行,共有三行。她和钟照琴在一间帐子。
      一掀开有些厚重的毡帘,一缕清淡的氤氲白雾迎面而来,孟素婵下意识的偏过头躲闪开。
      “好香啊!”钟照琴一下闻了个透彻。
      那带路的婢女见状解释道“正逢春日,百虫臂搭上一只冰凉的手,一转头恰瞧见孟素婵拧着眉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毡帘失去了牵动的力量,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凌州的早春,白日里有阳光暖身子倒是没感觉什么,一到夜里大风一刮起来,简直和冬日没什么差别。
      帐中的碳炉中,如茫茫黑夜般的木炭中藏着火,边缘晕开一圈醇厚的赤红,隐隐瞧见流动的光凑近了就能感受到那灼面的暖流。因着帐中烧有碳炉子,所以营帐底端离着地约三寸,保持帐内通风却不至于被吹的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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