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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人一旦身死,往事如回光返照一样,历历在目。
少葭的魂魄随着记忆的暖流,轻轻飘到一处河岸,这河水通体泛绿,湖面上萤火点点,照亮了一条河道,她往河道的亮处走,看到一团发着绿光的迷雾。
拨开绿光迷雾后,往雾气的尽头再走一段,又看见一个用篱笆围着的茅草屋。
她朝着篱笆喊了一声,“可有人家?”
少葭刚说完这句话,想起自己死了,怎么还会说话呢?于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此刻正轻飘飘的飘在地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状态。
好吧,确实死了。
凉透了啊。
“谁啊?”
篱笆的栅栏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五旬老汉,头上带了一顶幞巾,颜色暗暗的,也不是什么时兴的款式,倒像是前朝的产物。
少葭看的不仔细,又对着幞头老儿喊了一声,“老先生,请问这里是地府吗?”她对自己的死亡有着极其…深刻的自我认知。
幞头老儿慢悠悠的抬起头,然后对着门口招招手,
“窈儿快出来,是咱们小宝,小宝儿来了。”
少葭听见这声“小宝”愣住了。
她在这个世界阿爹死了后,再也没有人“小宝儿”“宝儿”这样的喊过她了,“老人家,你是不是认错了?”
对面的老头笑了笑,捋了捋嘴角那两根胡子,“乖宝,怎么回事,你不认识爹爹了?”
少葭这回是真愣了。
“阿爹?”
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爹娘死的太久了,她一时间只觉得这老人家眼熟,却并不能想起对方是谁。
直到篱笆栏里出来一个女人。
那女子身长约五尺,穿了一件鹅黄色杂裾垂髾服,头上带了一朵淡蓝色簪花,转过身后,面如秋水,顾盼生辉,朱唇上一点绛红,用仙姿佚貌来比喻再恰当不过。
少葭看到这女子,方才确定这就是她这辈子的爹娘。
临到死了。
她还能回到爹娘身边。
嗯…这怎么不算一种命好呢?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一开口,少葭的语气酸酸的,“是爹娘啊。”
宋老爹趴在门栏上哈哈大笑,“这小宝儿还哭鼻子了,跟毛娃娃似得,只可惜如今你老爹我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将你举高高喽~~”
“没事,阿爹,我现在可以把你举高高。”
少葭一本正经的和宋老爹开玩笑。
宋老爹摸胡子的手僵了僵,似乎没想过少葭长大后是这种女娘,看了一眼身旁的夫人,再看一眼少葭。
自言自语了一句,“确有几分相似。”
少葭秒懂。
她哼了一声,“我长得像阿娘,我不丑,还挺好看的。”
她发现一件事儿。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她都有一对对自己还不错的双亲,思及此处,她又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双亲。
还没来得及多伤感,少葭耳边又传来娘亲揪耳朵的声音。
“葭儿是我生的,当然和我像了,什么叫确有几分相似,嗯?”
“哎呦疼,疼,夫人饶命,你夫君我这不是逗逗孩子吗?”
宋老爹喊的凄惨,少葭却恍如隔世,如此凄厉的喊声,她是许久没听见了。
她的这对双亲。
阿爹叫宋衡,阿娘叫许窈。
老头子因为是老来得子,难免宠溺她了些,她娘亲起初也是走温婉贤良风,说话轻声细语,做事小步迈开的大家闺秀样。
起初倒也还好,日子甜甜蜜蜜的,羡煞旁人。
可后来少葭出生后,许美娘就发现,她们这做女人的,若是不凶悍些,好好的孩子都要被这夫君给惯坏了,以后要是因为彪悍嫁不出,她又有操不完的心。
宋老爹捂着红彤彤的耳朵,贼眉鼠眼的看了一眼四周,接着问少葭,“乖宝儿,爹还没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少葭噘着嘴,心里不免有些郁闷。
她吞吞吐吐的来了句:“自然是死了才会来地府。”
宋老爹当即就瞪大双眼,“你为何死了?可是亓瞻没照顾好你?”一旁的许美娘掩嘴笑了笑,这老头子,明明早就知道了,偏偏就喜欢逗自家姑娘,不逗尽心了还不甘心。
“哦,那倒不是。”
少葭抬头望天,但此刻的阴曹地府却没有天,上面什么都没有。
就像她在古代的一生。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她喟叹了一句:“是我自己作死,贪恋男色,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然后就被男色给搞死了。”
宋老爹云里雾里的点了点头,拿出简牍往上面添了几笔,不知在写甚么,但少葭总觉得上面没写什么好话…希望是她的错觉。
宋老爹盖上简牍,毫笔往嘴里舔了几口,而后颇为认真的问,“乖宝儿,你说这美色误人,那这美色…是谁啊?爹娘认识不?”
少葭支支吾吾,“你不晓得的,反正是个美人,和娘亲一样美就是了。”
眼见女儿隐瞒虚实,宋老爹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是亓瞻吗?
宋老爹向娘子求助,只见许美娘往脖子上坐了个“杀头”动作,示意老爹别问,女儿大了自有自己的想法,若是再问,就休怪她不客气。
宋老爹胆子不多。
就一点。
他缩了缩脖子,左边看了一眼少葭,右边看一眼娘子的美貌,随后在简牍上写下:余之稚女,举止间尽显余之风范,可谓可叹。
“……”
许美娘瞥见案牍上的字,没忍住往宋老爹胳膊上扭了扭,看到自家夫君变成猪肝色的脸,哼了一声后,心满意足放过他。
宋老爹捂着被掐的位置。
恹恹的问少葭,“只说美色有些单调,总有个别的原因,说来给爹爹听听。”
本是随口一说。
少葭突然想起被裴夙骗了的事情,又加上这甚么昬天仪,心里烦闷,原本遏止的泪水又啪嗒啪嗒掉下来。
“啪!”
宋老爹又挨了许美娘一掌。
他也哭唧唧:“算了姑娘我不逗你了,是爹错了。”
少葭没理他。
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死了这件事说来都怪阿爹,你做的什么昬天仪,害的我被盯上了!”
“再者你要传我匠方就匠方吧,你瞒着我干什么?!”
“我若早知道我有匠方,我看见这个裴夙,我头也不回我就跑。我就是半路发现我有,我想看看做出来什么东西,我才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少葭哭了一会儿,蹲的脚麻了,干脆躺在地上,躺下后又觉得躺着实在是舒服,撒泼打滚嚎叫声更响了,一时间竟惊动了四方的孤魂野鬼。
宋老爹拿她没办法,上去哄了两句,“都是爹爹的错,乖宝儿,咱不哭了哈。”
他给亲亲娘子抛了个眼色,希望娘子能帮他一下。
许美娘咳嗽了一声,“少葭,都这么大了像什么样子,快起来。”
“……”
阿娘的提醒让少葭的动作下意识停顿。
但很快。
她又继续翻滚。
“我就不起来,左右如今都是死人了,谁也奈何不了我。”
“哼哼,我不怕你。”
少葭忘了小时候是怎么被许美娘揪耳朵的,撒泼到一半,她还挑衅似得做了个鬼脸。
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美娘眼皮子挑了挑,朝她伸出三个手指头,“老娘数到三…!!三!”
这是暴雨风前夕的预兆。
宋老爹怕的缩了缩脖子,心中暗道乖宝自求多福。
“三…二…!”
“一……!”
在许美娘最后一声怒气下来的时候,少葭条件反射般的跪下来,“娘亲,我错了。”
虽然已经是鬼了。
但不妨碍识时务者为俊杰。
虚心认错,改不改再说。
化身成许老娘的许窈满意的点点头,“既知道错了,那就起来,姑娘家撒泼打滚,像只泼猴似得,成什么样。”转头,她给了这个宠女儿无度的无能丈夫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只透露了两个字:废物。
宋老爹恭敬扬起手:“夫人实乃厉害。”
许美娘哼一声,“余知。”
她说完这话,将少葭扶起来,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襟,眼神里多了些慈爱,“现下说几句正话,其实方才你爹是逗你,你死的事情,几日前我和你阿爹便已知晓。”
少葭眼神闪躲,“……”
等等,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干的拿点破事岂不是都被阿爹阿娘知道了。
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许老娘请饶我一命。
许美娘却没有追究的意思,“情爱一事儿,神仙都躲不过,你我不过是凡人,不必拘泥于此节。”
少葭怔怔的看着阿娘,想说什么,张张口,又没说。
许美娘笑笑,温柔摸了摸少葭,眼底溢着道不明的情愫,“若是可以,为娘真想亲自教导你,也不至于你会被这情爱所诓骗…”
许美娘眼里有些泪水,含着,没叫人看出来。
少葭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想说她也没多伤心,只是看见爹娘,难免骄纵些,叫娘亲不要放在心上。
但话还未曾开口。
许美娘就嘘了一声,“你听为娘把话说完。”
少葭虽然听不懂,但是坐直了身板。
“娘请说。”
许美娘被逗笑了一下,她悠悠的踏步,悠悠的来到少葭身边,往她身上塞了什么东西,而后轻声道,
“葭儿,你本命不该绝,是无常收错了人,你才会来这里。如今,你该去往你该去的地方,完成你该完成的使命。”
“等百年后,我们一家还会团聚…!”
少葭听得云里雾里。
她想问:阎王终于发现我是现代人啦?
她要回去现代啦?
少葭想问个清楚,但宋老爹就戳戳她,示意她不要打断爱妻说话。
好嘛。
她是灯泡。
许美娘往她头上落了一簪子,虽说死人的东西,生人也带不走,但许美娘还是这么干了。
——她想了这个女儿许久了。
蒲草磐石。
这一别离,又不知何时相见。
许美娘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等会儿阎王开鬼门,你再去亓瞻的梦里一趟,他为了给你报仇…险些提刀杀到皇宫,你快去劝劝他罢。”
身旁的宋老爹听出来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少葭皱了一边眉头,“我去劝他?我都是死人了,我怎么劝他?我劝得动吗?难不成他也没了?他……哎呦!”
“晦气!”
少葭的脑袋被宋老爹敲了下。
宋老爹补刀:“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死了的只有你。”
“……”
少葭的脸垮下来。
她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开始怀疑谢荥栄该不会是宋老爹的私生子吧。
但这话她没胆子问。
摸了摸头。
少葭蛐蛐一句:“可是阿娘,我都死了,我怎么拦他,他若是想替我报仇,这不是好事吗?我拦他干什么?他要去就去呗…哎呦!”
宋老爹又赏了她一个脑蹦子。
少葭头一次知道,原来鬼打鬼,也很疼啊。
宋老爹摇头,“你呀~!还要躲在亓瞻身后多久?”
说归说,语气还是宠。
少葭摸摸脑袋,未察觉自己话中的有恃无恐,“他高兴让我躲,阿爹你急什么?”
少葭很懒。
说好听些是乐天派,说难听些,纯粹就是不学无术的阿斗。
若是阿兄愿意帮她报仇,她也照单全收,乐的一个轻松自在,毕竟报仇这事儿,也没人规定非得自己干啊。
是吧?
“你呀~!”
宋老爹和许美娘相视一笑,没再说什么了,接着,这境界里突然起了蓝色的雾气,从雾气里变出一道门,金光闪闪的。
少葭刚想问这是什么。
下一秒。
她就被推进门中。
门外站着许美娘,她眼里有些不舍,但还是说:“少葭啊,这是你的命,不是亓瞻的。”
“前程种种,终归是要你自己讨回,爹娘也是为了你好,待百年后,咱们再团聚。”
这后半句少葭还是没听见。
只因狂风四起,险些吞噬了她的魂魄。
少葭的手死死扒拉门缝,用了最后的力气,问出了那个最想问的问题。
“阿爹!!”
“啊爹!!!”
“我还有话没说呢!!”
少葭的回声激荡。
宋老爹也贱兮兮的喊:“你问……问!!问!!!问吧!!”
少葭喊:
“阿爹!你当年被人逼着跳河的时候!你难受吗?”
“阿娘呢?阿娘难受吗?!”
脱离肉身那天,少葭心里想的不是自己要如何报复,而是想,老爹当时被人逼着跳河的时候,在水里也是这么难受吗?
那她阿娘呢?
阿娘殉情的时候,也难受吗?
人有时候会在奇怪的节点,想奇怪的事情。
少葭可能是个奇怪的人。
宋老爹黢黑的脸皮红了红,含情脉脉看着许美娘,道:“起初是难受,可后来你娘也过来陪我,又觉得情意绵绵,此生……真是值了!”
“衡郎,孩子已经大了,别老说这些羞人的话。”许美娘笑着拍拍他。
少葭头顶黑线,“……”
她开始觉得自己不该开这个口。
她也是贱。
狂风吞噬了少葭,少葭被这阵风席卷,扒拉在门框上的指尖被风掰开,她在风里说:“爹!娘!我若是回了现代!我会想你们的!!”
但她的话被吞没在风里。
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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