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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离弃
从百花林果然挖出了数百具尸骨,不过数日,大理寺就定了大观寺罪证确凿,大观寺所有僧人被判斩立决,共四百五十七名,其中未满十岁的沙弥八十三名。
行刑那天,很多人都看到本该在狱中待斩的大观寺主持无生大师一个人,一步步地走向皇宫,没人拦他,奇怪的是也没人生出拦他的心,包括皇宫层层宫门侍卫,他就这样平常无阻地走到了大殿皇帝面前,随后皇帝特赦大观寺所有僧人终身流放离岛。
大观寺的僧人是在唾骂和乱石中被押解上路的,未出栎阳城,无一僧人身上不挂伤。
她站在酒楼楼上厢房,穿过窗缝俯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切,没有多余的情绪。
一名五六岁的沙弥额角流着血,固执地攥着半串断裂的菩提子,赤红着双眼回望栎阳城明晃晃的天,此去离岛近两千里,而离岛四面环海,多飓风,又称阿鼻岛。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还不懂得仇恨,他更多的只是困惑,明明他还站在阳光下,是谁一手遮了天?
大观寺四百五十七名僧人,活着到离岛不足两百人。
她蒙冤昭雪,肩负起了花朝节伤亡人员亲属一切善后事宜,事事周全,天下无不称颂昭宁长公主之襟怀品行更甚于美貌。
此后是周国近十年的灭佛毁寺,天下纷战四百余年,佛法盛行,寺庙不下万座,僧尼百万之众,皆被勒令还俗,不从者皆捕为苦役,有佛教徒四起反抗俱被武力镇压,更有牵涉到朝堂上下其中不少被抄家灭门,死伤不计其数
这些,通通与她无关。
她还是人人称颂的昭宁长公主,她有风雨同舟的夫君,她有可爱乖巧的女儿。
直至,她两岁的女儿开始指着她和夫君说一些听不懂的胡话,一靠近他们就哭闹不止,有时甚至在他们身上吃力抓着什么,似乎有什么缠在他们身上。随着女儿说话一日比一日利索,他们开始听清楚了她的话。
她在说。
“他们坏,在咬爹爹娘亲……”
“他们凶我,我不怕……”
“他们说好疼,怎么办呀……”
“我要把他们赶走,好多呀,我生气了,他们不乖,不听话……”
“爹爹娘亲,好疼呀,他们咬我,他们说我给他们咬就不咬爹爹娘亲了,可是我好疼好疼呀,娘亲,给我呼呼……”
她觉得冷,细细密密渗入骨缝的阴冷。为什么要找她?她什么错都没有,不该找她。
一切的开头是她的女儿,林镜初,你为什么就不肯安生呢?为什么要说那些胡话?
闭嘴,闭嘴,闭嘴……她怒喝,近乎咆哮。小小的人儿一脸惊恐,却还是扑进她的怀里哭喊着娘亲我害怕。她推开女儿,让还不足三岁的女儿另居别院,避而不见。
然而,她开始夜夜从恶梦中惊醒,梦里有无数的怨灵扑在她身上撕咬,醒来仍感觉房内挤满了密密麻麻怨毒的眼睛。
她动了把女儿远远送走的想法,越远越好,最好此生不复相见,为此她和林羡大吵了一架,也是唯一的一次,林羡寸步不让。她以为永远会为她妥协的人也变了。
他是独领风骚的状元郎,本朝驸马不得参政,他可以为她放弃凌云志当一个碌碌无为的富贵闲人,却弃不掉一个才养了三年的孩子。
争吵中,林镜初喊着爹爹娘亲,神色痛苦地跑了进来,她盛怒下拿起案上的砚台扔了过去,三岁的幼童仰倒在地,右额角鲜血汩汩而出,泪水几乎压弯她如扇的眼睫毛,她吃力地睁大着眼睛,望向她的娘亲,眼前雾蒙蒙,怎么也看不清。她失去血色的小嘴一张一合着,努力想说什么却始终无力说出口。
她本能急冲上前,却在那双强撑不肯合上的眼睛里看到了快要蜂拥而出的群鬼,她刹时止步,踉跄往后退。
林羡红着眼隔着山海与她对望,心痛欲裂,她这一退,也将他逼入了绝路,逼着他只能选择一个,他就此带着女儿离开了长公主府。
他弃了她,他居然弃了她。她如被活生生撕裂,却没挽留,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失去谁,也不能失去自己。
那天起,她不再冷,不再有恶梦。
青年道士从赵望舒身上抽回神魂,扶风郡主,林镜初,是她吗?
林羡缓过神来,放下赵望舒,一头扎进了湖里。
长公主府大半护卫搜遍湖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夜深,林羡形容狼狈,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家府邸门前,身上还滴着水。脚太沉,他怎么也跨不过这门槛。
和赵望舒分开后,他将全部精力都放到仕途上,头几年他外放地方为官,把女儿交给留在栎阳的金毓秀照顾,回栎阳后他又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后宅。
但,他真的无暇顾及吗?不,他不愿承认,他只是在逃避。他当年选择了女儿,在心里却把她推远了,她只是一个稚儿,有何错,何其无辜?可他还是心生了排斥。他不肯送她走是不忍她孤苦无依,却将她丢在一方小院里不闻不问,她何曾有过依靠?那双刻满了磨难的手,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脸。这些年,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金毓秀提着灯,匆匆朝他走来,夜深灯昏,他只觉得面目模糊。
这晚,林羡高热不退,金毓秀守在床榻边,默然听着他的呓语,他念着他的望舒,他的初初,一遍又一遍,无一字有关她和他们的孩子。她给他滚烫的额头换湿帕,一遍又一遍,无一丝不耐。烛火明明灭灭,越发显得她眼窝凹陷,成了她这张水墨淡彩般秀气的脸上最浓重的一处。
林羡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他漠然从金毓秀手中接过药碗。门外阳光正好,林镜初背着光走了进来,轮廓晕着光,看不清脸,恍然又是一场梦。
林镜初笑盈盈拿过林羡手里的药碗,“爹爹你病好了,还喝这苦药汁干嘛?”
“你爹病还没好全,怎么能不喝药?”
金毓秀不认同,伸手想拿回药,林镜初手一松,将药碗摔得粉碎,药汁溅了金毓秀一身,林镜初不以为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没拿稳。”
“娘亲。”林锦时气呼呼小跑到金毓秀身边,她都看到了,林镜初就是故意松手的。她看向林羡,等着林羡出声斥责。
却只见林羡如触碰易碎品,小心翼翼地伸手在林镜初头上点了点,确定不会破碎,手掌才敢落实下来,轻抚着她的发顶,哑着声音说:“你没事就好。”
林锦时眼泪在眼眶打转,这个当年如天神降临拯救了她们母女的男人,高山仰止,她视若亲父,他庇她们于羽翼下,尊荣体面,锦衣玉食,待她如亲女般教养。
如亲女,终究不是。
此时,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不同,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情绪,可心里的酸意却遏制不住地涌起。林镜初昨天在长公主府的所作所为已传遍,鞭打恐吓贵族夫人千金,还连丢十数名高官和贵公子下水,春寒料峭,昨晚栎阳城有点名声的大夫都奔走在各府,连宫里的太医也被请动出诊。
今早群臣纷纷上折弹劾林羡教女不严,扶风郡主残暴不仁,请求严惩。
这样惊世骇俗的林镜初,林羡只视若平常,还这般呵护。无视林镜初当众给娘亲的难堪,他难道真的看不到娘亲连夜侍疾的憔悴吗?娘亲的一声不吭更是如刺扎在她心口,牵扯着,隐隐作痛。
“爹爹,我也该多出去走动,你说是不是?”
林羡从失而复得的庆幸中清醒过来,眉心一阵刺痛。昨日的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他可想而知。而他眼前的女儿就像一团虚无飘渺的雾,摸不透,看不穿。他完全猜测不到她要做什么?放任不管恐她闯下大祸,有那个春生,他无法控制住她,又无可挟制她的人或事,竟是束手无策,只能先顺着她说道:“这个自然,以往是你身体不好才不好出门,以后让你姐姐带着你和各家的姑娘多来往。只是以后既要往来走动,你可得待人和气些,才能常来常往。”
“姐姐。”林镜初嘴里不知滋味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偏过脸正撞见林锦时偷偷擦拭眼泪,噗呲笑出声。
林锦时又羞又恼,眼泪掉得更凶,金毓秀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一直被护在身后的鸡崽,要是没了老母鸡可怎么办?”林镜初见林锦时十年如一日只会哭哭啼啼,心生厌烦,言语越发刻薄,“我想这只鸡崽只会跪下来哭求不要吃它,或者希望又会有谁来救它。”
金毓秀心口一滞,还是挺直着脊梁,沉声道:“护雏是母亲刻在骨血里的天性,世人或惧稚子难养,狠心推离羽翼,但我不会,只要一息尚存,我便会挡在他们身前。谁都无法护谁一生周全,可我的孩子会记得,他们的母亲终其一生都是他们最坚硬的盾。依靠至亲非是懦弱,而是骨肉血脉最深的信赖。即使他们有一日孤伶伶地活在这世上,也绝不是因为被抛弃。遭了厄难,希望被打救并不可耻,跪下来哭求又何妨,为人母,只求我的孩子能活下来。”
林镜初脸色阴沉,眼敛半垂,倏地一闪身,绕到金毓秀身后,一把搂住惊慌失措的林锦时,亲亲热热说:“金姨你说得对,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会护好姐姐的。以前我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才独居在僻静的观澜院,现在我病好了该和姐姐多亲近亲近。那观澜院鸟不生蛋的,我也住腻了,不如我搬到平秋斋和姐姐一起住?”
金毓秀僵住。
林羡出声委婉反对:“锦时那里小,你若是不喜欢观澜院,就住落泉院吧,那里敞亮,景致也好。”
“我就喜欢和姐姐一起住。”林镜初掰过林锦时的脸朝向自己,如摆布人偶,“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想有我这个妹妹,所以才不想和我住一块?”林锦时忙摇头,脑子晕乎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林镜初拉扯转向林羡,“爹爹,你看,姐姐也乐意和我一起住,你就不盼着我们姐妹和睦相处吗?”
林锦时毫无招架之力,金毓秀四肢僵冷,仿佛又站到那道门前,门内传出了非人的痛苦低喘。她双腿打颤,还是不得不推开门。
那个披头散发,血淋淋,在地上扭曲抓爬,形同恶鬼的人抬起了头,不,那就是恶鬼,恶鬼咧嘴一笑,满嘴红牙,声音嘶哑难辩,一字一顿道:“吃、了、你……”
现在,这个恶鬼又在她面前咧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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