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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乡音绕席
忘归村是一处只有百来户的村庄,极少与外界有联系,只有声望比较高的金、白、朱三家可以被允许通过一道极为隐秘的路出村进行买卖。
在此方天地,几乎没有什么藏得住的事。
即使是哪家母鸡今早下了几个蛋,到了傍晚,全村都便知晓了。
昨日,阿爹几乎为每家每户都送了些猎物,不够的几户甚至送了过年时才打算吃的腊肉,告知了每一家我恢复了心智这件事。
于是隔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几乎全村的村民们都准备好了节庆时才会拿出来招待邻里的酒肉与贺礼,赶集似的等在了白家院外。
阿爹这才意识自己或许昨天被一时的兴奋冲昏了头脑。
我趴在窗边,望着将院门堵得严严实实的阿爹。
在他面前是正在七嘴八舌的村民,有的正在庆祝,有的则是询问。
阿爹正摆着一副严肃又为难的样子,他刚给乡民送了谢礼,此时却又被他们加倍送了回来。
阿爹是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
在我一旁的阿兄也带着一丝忧虑,时不时瞅我一眼,生怕这样的场景是否会吓到我。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前世可是误闯过正在开上层会议的会议厅。即虽然当时我瞬间就意识过来,关门而逃,但那不到一秒内,所有开会的老板们都齐刷刷地看向我的那个像是上断头台一般惊悚的场景,我永远都忘不了。
“白老弟啊!听说霜翎这丫头终于会开口说话了!好事儿啊!”
“就是!亏我们都白担心了快三年,定是你这几年为乡亲们做尽好事,终于感动上天了!阎王这才让那娃的魂放出来了!”
“诶哟可不止嘞!我家阿珑可说了,昨个儿来找霜翎的时候,都会跟着晦儿学写字了!”
“什么?!之前明明就是个傻子一样,这就突然开窍了?!”
“诶诶诶——这说的什么呀这!不会说话就闭嘴!”
“哎哟!是我嘴拙!是我嘴拙!该打该打!”
乡亲们围着阿爹,不断询问着我今日的状况。
看来我之前确实病得很厉害啊。
这是我恢复穿越前记忆后的第二声感叹。
在前世,我曾听说1-3岁是形成自我意识的时期,长大之后,回忆到最早的记忆的,就是自我意识形成的时间。
大概我不太记得清之前的事,也有两岁半之前的自我意识还没有形成的缘故吧。
他们口中的那个痴傻孩童,我已经从如今的家人口中听到过很多次了,再次听到外人提及,依旧有种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
让我确认自己与那个痴傻的我确实是同一个人的依据,依旧是脑内那些模模糊糊的片段。
阿娘阿爹以及阿兄的声音与触感,以及这个家的布局,我始终会感到亲切与熟悉。
在我被所有人都认为是个失魂傻子的时候,阿爹阿娘依旧对那样的我不离不弃,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养育了我两年半之久。
白家养育我的这些年,是否经常会听到类似如今这样的话呢?
当时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否后悔生下我这个傻子呢?
在阿爹还不知如何是好时,阿娘却笑着将衣袖卷了起来,干劲十足地准备起锅做饭,阿兄也了然于心地从放置杂物的侧屋内搬出木桌木椅,在院子里直接摆起了桌宴。
“阿苍啊,让乡亲们进来吧。大伙儿都这么关心我们家的小翎,个个都带着贺礼来了,怎么能扫兴呢!”
听到阿娘在柴房的热情呼唤,阿爹这才无奈地苦笑着,往栅栏后退了一步,对着围在院外的乡亲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还是大嫂体贴!”
“襄妹妹莫急,大娘给你打下手来了!”
“我们几个老爷们虽不会下厨,但也能帮着砍砍柴!火候管足!”
“我还怕你家碗不够,都带上自家的碗来了嘞!配上我这坛女儿红,更是一绝!”
大伙虽都像是进自家门一样无所拘束,但又在为自己的不请自来带着敬意。
一些妇女在柴房帮阿娘忙活着,有些年长的姐姐们便帮忙带着孩子,一位身高马大、听说是金珑他爹的壮汉,正自觉地在一旁挥刀添柴。
尚未上菜的宴席之上,一些与阿爹交情不错伯伯们,正帮不善言辞的阿爹跟其他乡亲们谈笑着陪起酒来。
与我玩得较好的金珑与盈盈姐替阿兄守在我的房门前,不让他人随意进出,生怕有过于好奇的婆婶们逮着就是对着我的小脸蛋一顿揉搓,还会不断询问如今身体咋样了。
特别是金珑,嚣张地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树枝,但凡是有人从我房门前路过,他都立马将木棍往门框上一抵,警惕地看着来人的动向,看起来对他现在的“工作”极为重视。
若是在前世,他可能会非常适合当个极为负责的保安,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那种。
在前世,从小学开始,父母间的争吵就没有断过。
别说平时的节假日了,就算是过年,也没有一大家子和乐融融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场景。
即使跟着母亲回外婆家,又或者跟着父亲去奶奶家,他们心里知道我家的情况,都选择对此事避而不谈,对我攀谈也只是时不时说一两句带着怜悯语气让我好好学习之类的客套话。
那时他们的笑容,当时的我还看不明白,直到我工作后,在对上司应酬时,也开始露出如出一辙的微笑。
而在这里,忘归村的村民淳朴而良善,实实在在因他人之愁而忧,为他人之喜而乐。
这里的乡民之间,远比我前世的亲人,更似亲人。
可经历过前世几十年的日复一日的生活,让我看着窗外大家美酒碰杯的景象,始终觉得隔着一层不可见的沟壑。
那样的气氛太过于美好与虚幻。
让我想起工作后独居的我,因为下班太迟没有赶上早已收摊回去吃年夜饭的菜市,只得回家吃着泡面。一旁打开的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春节联欢晚会,敲锣打鼓不断紧接着的又是引吭高歌,屏幕内家家户户繁复团圆,人人脸上都交融着普天共庆的喜气洋洋。伴随着窗外的此起彼伏的烟花声,我一个人窝在被窝里。因烟花而躺在屋内地板上的栏杆影子若隐若现,衬着空余寂寥的房间,愈加像是被丢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
我没有因此感到寂寞,被窝里和我一起躺着的还有我养的小咪,即使我一个人,但心里想着远离了亲眷那些与我而言繁琐的关系,反而落得一身轻松。
我的无所依恋,或许一切都因习惯而起。
我也曾试图绞尽脑汁,但依旧丝毫没有上一回与家人过年的印象了。
又或许,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能一起过年的家人。
正当我双眼迷离之际,阿兄的身影突然落在我的面前。
他的身高几乎与窗户顶齐平,为了与我面对面,他用一只手撑着窗棂,双肩微微下弯,低头俯视着我。
他的身后,升起因天色渐晚而点燃的烛火。
阿兄的脸逆在摇曳的烛光之中,我看不清他藏在阴影下的表情。
“小翎,要出来一起吃吗?”
他金石之威的嗓音每次与我攀谈时都带着轻柔,低声向我询问。
阿兄总是如此,自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像这样总是在耐心地询问着我的想法。
“我说是谁鬼鬼祟祟呢——原来是晦哥!”
恪尽职守的金珑马上就发现了有人正站在我窗前,认出是阿兄后,他立刻收回了手里的小棍,寻求夸奖一般挤入阿兄与窗户之间本就不宽的缝隙,对着他拍了拍胸膛。
“晦哥放心!我一个人都没放进去!方婶甚至还跟我说隔天就去我家打两件金器让我再通融通融,我还是赶她走了!”
阿兄对他点了点头,算是给他铁面无私的赞许。
跟一群算得上是不熟悉的陌生人一起吃饭,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件天大的挑战。
在前世,每次母亲的客人来家里做客时,我都会因为不知如何相处,都自己拿了盘子装了点饭菜,拿进自己的卧室吃去了,又或者以自己尚且不饿为由,等他们都吃完了再去吃。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不礼貌,还是让长辈能有专属于他们之间的饭桌的体贴。只是觉得就像年轻人之间有年轻人的话题一般,他们那个长辈年纪之间的谈话若有小辈在大概也无法肆意调侃。当时母亲也不会强迫我非要出去吃,让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再说,那些人也都是属于母亲的客人,是她叫过来招待的,而且老实说,家里的餐桌有时候并坐不下所有人。
但如今,忘归村的这些乡民们明摆着就是为了我的事情来的,所以严格上算是我的客人。
我能感受到阿娘阿爹平日里在村里算是比较有脸面的大户人家,我若不出席,他们是否会责怪我不识大体呢?
之前是我还患有痴傻病症,估计以往这种日子也不会让我出席,但如今我已病好,若我做出让爹娘不悦之事,他们是否还会如之前那样对我呢……
这个想法一经浮现,我却有些惊讶与懊悔。
不过两日,短短两日而已。
我竟然已经产生了想一直被他们视作家人的期望。
我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想要与他们成为真正的家人,还是只是贪恋他们带给我的暖意。
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被温柔以待的家人了。
亲情这个词对我来说仿佛随处可见,却又是那般陌生。
突然,一声酒碗摔碎的声音猛地将我的思路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往阿兄身后望去,似乎是某位伯伯有些喝醉,一时不稳才摔碎了酒碗。
金珑这小子不知何时早已跑开,阿兄却依旧立于窗外,等着我的答复,不催不疾。
或许,是阿兄那笔直如松的身影带给我些许安心,又或许是,我依旧生怕表现不好而惹得阿娘阿爹生气。
我终是点了点头,同意入席。
见我做了决定,阿兄才进入堂屋,为我披上外衣,牵着我的手,步入院内。
在为我披上外衣的时候,阿兄对我附耳轻声说了句话。
上菜的阿娘恰好路过我们身边,见阿兄牵着我出来,她忙一脸紧张地凑近阿兄。
“既然带小翎出了屋,那今晚晦儿你可千万别离开她半步噢!”
“嗯。”
见到今晚的主角终于出现,阿兄还未带我落座,乡民们就将我与阿兄围了个水泄不通。
“嘿!这丫头看起来果然不一样了,这双眼睛现在水灵的很呢!”
“可不嘛,这脸色都活泼起来了!快瞧瞧瞧瞧!她还在瞅着咱们呢~”
“老白啊!我看霜翎这丫头这刚好就如此乖巧!将来准比我家那只会爬树掏鸟窝的臭小子强十倍!”
“哎呀真灵动一女娃哇!就如同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一般乖坐在晦儿腿上嘞!”
“你们让开些!别吓到霜霜了!先让晦哥带霜霜坐下!”
看到这边的骚动,金珑再次挥动起他的宝贝木棍,为我与阿兄“杀”出一条“血路”。
一位婶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梨膏塞进我手里,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腼腆地收下,小声道了句“谢谢”。
那婶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笑容如春花般绽开,转头就对阿娘夸道。
“襄妹妹,你听听!这才刚病好一天,这丫头就这么懂事了!”
“看来日后定是一位不输给朱家女儿的美人了!到时候有着襄妹妹的贤惠,又有白老弟的良善……哎哟不得了!不知以后会便宜谁家儿郎~”
“啧!都扯哪儿去了!别吓到人家女娃!你看晦儿跟珑儿都在瞪着你了——”
大家伙儿的嗓门很大,带着欣喜与好奇的目光瞅着我,倒像是是村里出了个状元般新鲜,完全没有把我当做什么诡异怪人看待。
那一天的白家大院,是整个忘归村最热闹的地方。
也是我在白家生活的那些年来,白家最热闹的一次。
——别怕,忘归村的乡亲们也是你的亲人。
这是方才阿兄附身对我说的悄悄话。
就在方才我还隔着窗棂,恍若旁观者一般看着乡里乡亲如同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而此刻,我却自然地作为其中一员,融入这幅丰腴的画像之中。
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情和赞叹的目光,我下意识地往阿兄怀里缩了缩。2
这些善意如此汹涌,让我既窒息不住有所贪恋。
朦胧之中,我脑中却突然浮现一段即使在前世也是极为久远的记忆,它逐渐与此时的光景重合,变得清晰起来。
那……似乎是小小的我。
我正穿着簇新的棉袄,躲在香气氤氲的厨房里。
听到母亲的呼唤,我顶着红扑扑的脸蛋,跑到了正准备点烟火的庭院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过年啦”,舅舅便立刻将院子里的爆竹点燃——一瞬间火光跳跃,硝烟弥漫,将喜庆的气氛推至顶点。
小小的我捂着耳朵,兴奋地尖叫着扑进了外婆的怀中。
她目光带着纵容与宠溺,一面抚摸着我的小脑袋,一面看着一旁的表弟表妹追逐嬉戏……
柴火灶传来阿娘独有的紫苏与桂皮的调味,桌上渐渐快要放不下菜盘,夜晚的凉风混着陈年甘酿。
一时让我有些分不清这样的热闹声是我在回忆还是就在眼前。
一滴泪无声地从我眼角滑落。
原来……我也曾有过的。
我也曾有过一起热闹跨年的家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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