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我太阳雨

　　来广东之前，叶珺菱自己心里倒没有太多担忧。只是杨女士和老叶一直在她左右耳念叨，这一来二去的心里也忐忑起来。

　　比如杨女士会在追剧的时候特意翻找些TVB老剧出来。自己看也就算了，还非得拉上她一起。

　　“你得多看看港剧，找找语感。到了广东一句粤语都不会说，被同学孤立怎么办？”

　　叶珺菱盯着屏幕上方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妈妈，虽然但是，这好像是国配版的吧？”

　　你要让我看着国配版学粤语吗？

　　后来老叶又总在做饭的时候长吁短叹，“哎幺儿，今晚老汉儿给你多整了点海椒，去了广东就只能吃点清汤寡水了。”

　　然后叶珺菱就窜稀了。

　　语言不通和不习惯饮食的问题总是萦绕在叶珺菱心头。她也尝试过学几句粤语，但后来转念一想，管他这那的。又不是去港岛，内地的话直接普通话闯天下。

　　只是嘴巴和胃实在是委屈不了自己。

　　但回过神来时，看见徐妈妈给她盛的半碗麻婆豆腐，心里暖了，嘴巴暖了，胃也暖了。

　　“小叶，听说你和小桐一个班啊？”徐妈妈一脸八卦。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徐漾说出去的。不过既然已经住在同一屋檐下了，迟早也是会知道的。因此叶珺菱干脆大大方方承认了。

　　她刨了一口饭，混着搅碎的豆腐往嘴里送：“对呀，我今天去学校，周同学就坐我前面。”

　　“你们今天就上课啦？我记得小桐不是去学校参加什么竞赛补习吗。”徐妈妈看了一眼徐漾，还以为是今天临时安排上课，自家闺女逃课了。

　　徐漾咬着筷子，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啥呀，妈你望着我干嘛。小桐哥就是去上竞赛班啊，芽芽今天是误入了，所以坐人家后面做了两节课物理卷儿。”

　　叶珺菱的物理徐妈妈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忧心忡忡盯着叶珺菱看，最后往人碗里夹了块儿鸡肉：“小叶，你没被老师骂吧？你那物理......”

　　她不好说太直白，“没事儿，学不进去做不来题就多吃点儿。咱上学交了钱的，明天上食堂多整点儿昂。”

　　但瞧叶珺菱那样子，吃得没心没肺的，徐妈都快怀疑是不是这孩子突然开窍了，难道说今天还考得不错？

　　都说母女连心，她一望徐漾，徐漾就知道她妈要问什么了。

　　徐漾慢条斯理地吐出鸡骨头，擦了擦手：“哦，她考了十二分。”

　　喔，原来是心理素质变强了。

　　“那你还是明天上食堂多整点儿吧。没事，阿姨觉得你进步空间挺大的。”

　　听徐妈妈这么说，叶珺菱终于放下碗筷：“是吧，我也这么觉得。阿姨你都不知道，周同学物理竞赛卷儿考满分，我觉得我得跟周同学得多交流交流，进步指日可待哈。”

　　这下徐妈该望着自家外甥了。

　　“阿姨，我跟你说我和周同学还挺有缘的。今天不是去给你买西瓜吗，我买了半个。结果一到家才发现周同学也买了半个西瓜。我这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是同一个西瓜！你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啊。”

　　叶珺菱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徐妈就听到仨字：买西瓜。

　　最后得出结论：“都是孝顺孩子哈，来来来多吃点西瓜。”

　　最后桌上，只有徐漾不情不愿地拿着半块西瓜听她妈和叶珺菱嘻嘻哈哈。

　　俩人聊起劲了徐妈忽然觉得地上那个常年罢工的扫地机器人都可爱了几分。

　　平时徐漾就喜欢躲在房间和人聊天，自己这个外甥呢又不爱说话。

　　这下好了，这下叶珺菱来了可算是有人陪她说说话了。

　　她扭过头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小桐，既然你俩在一个班就多交流交流。小叶这孩子挺有意思的，你认识了就知道了。”

　　周以桐看着桌上那半个还没划开的西瓜，是她买的那一半。

　　思绪也好似早已不在这里。

　　他想，小姨好像总是孤孤单单的，但话却不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好像自从姨父过世以后，四口之家变得冷清起来，大家都缄默不言。

　　他帮不上什么忙，他不擅长说话。小姨对他很好，自从高一搬来这里以后他就总是一有时间就帮着小姨做饭。

　　有时候小姨加班到很晚，他会想，至少他多做一些小姨回来还能有口热饭。

　　但言语的魅力似乎更大，他见过凌晨两点客厅里亮起的夜灯。女人不过年近四十却已经添了些许白发。她总是在深夜拿起高脚杯，像是呓语般。以至于周以桐从来没有听清过小姨在念叨什么。

　　现在这样，电视机里依然放着小姨喜欢的家庭伦理剧，但她们的笑声显然已经盖过了女主对着小三扇巴掌的声音。

　　很聒噪，人与人之间似乎没什么边界。

　　像新家的第一缕炊烟，终于在冰冷的空间里蔓延开来。

　　周以桐收回视线，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徐妈妈拉着叶珺菱的手，笑得重心不稳，连西瓜都顾不上吃：“哎哟笑得我，你爸还真是个人才欸！放这么多辣子不得给你吃坏咯。你放心，我做了辣油的，正宗川味哈。明天早上煮面自己放点，尝尝有没有家里的味道。”

　　徐妈妈是四川人嫁到广东来的。因此，她做的辣油叶珺菱还是信得过的。

　　“哎对了，刚刚小桐是不是说话了来着。”

　　刚刚周以桐说得小声，徐妈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听清也正常。

　　“我......”话刚到嘴边，桌边的手机开始震动，是周以桐的电话在响。

　　他盯着屏幕上方，给对方的备注是“妈”。

　　“小桐，你妈给你打视频来啦？”

　　周以桐嗯了一声便接起电话。

　　平时他很少主动和家里联系，反正他们把他扔在广东也近乎不闻不问。

　　画面里是一个小孩正抱着玩偶熊在和妈妈撒娇。

　　见视频接通女人才将镜头翻转对着自己：“小桐，你们正在吃饭吗？”

　　“嗯。”

　　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母子二人都默契地不再出声。

　　“哎呀姐，我们刚吃完饭呢，这会儿正在吃西瓜聊着天。小桐今天物理又考满分了，争气着呢！”徐妈妈凑过来对着镜头挥了个手。

　　这母子二人向来如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桐也不愿意和他妈妈说话了。

　　这话还没跟她这个小姨多。

　　“小桐你又给小姨买西瓜了？”停顿几秒后见他还是不说话才叹了口气，“陈媛，你还是要少吃点西瓜，听医生的话。”

　　陈媛是徐妈妈的名字。

　　这会儿徐妈妈也只能打打马虎眼：“哎小桐，你和你妈妈好好聊。小叶，朵朵陪我收碗筷了。”

　　“小姨，碗留着我来洗吧。”听到收碗周以桐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陈芸从镜头里看着少年仰起的下巴，对着陈媛说话的时候眼神柔和，好像比跟她这个亲妈要亲些。

　　“妈妈，妈妈给我讲故事！”

　　顿时，小孩的哭闹打乱她的思绪。她手忙脚乱关掉摄像头：“小桐，我们刚搬到老房子里，你弟弟有点不习惯。刚刚妈妈从杂物间里找到了你的小熊，可以借你弟弟抱一晚上吗？”

　　像是生怕对面不同意一般，她忐忑着又立马道：“妈妈明天就去买新的给他，会把小熊给你洗干净的，好不好？”

　　少年似乎和她说话没什么耐心，又是一句嗯便挂断了电话，随后就往厨房去了。

　　叶珺菱意识到现在呆在客厅不是一个好决定，这气压实在是太低了。

　　刚好还有行李没收拾，几下放好碗就和徐漾挽着手偷偷溜走。

　　*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他跟他妈不亲也正常，是我我也这样。”叶珺菱一边整理行李一边道。

　　刚刚一进房间徐漾就跟她解释了周以桐的情况。周以桐在中考完过后才发现自己爸妈原来早就在小学时就离婚了。

　　据说是在爸妈房间找户口簿，不小心翻到了离婚证。

　　也就是那一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陈芸带回一个小孩，指着周以桐道：“小桉，这是你哥哥，叫哥哥。”

　　那孩子看起来有四五岁。

　　他有弟弟了，但他姓齐。

　　“而且你知道吗！那个小熊！小时候我和我哥去小桐哥家里做客，我哥就碰了一下那个熊，差点没被小桐哥打死。”

　　叶珺菱打开衣柜开始放衣服，嘴里惊叹：“啊？周以桐看着挺平和一个人啊，看着不像是随随便便会动手的。那熊什么来头？”

　　“好像是他小学奥数得了市里的奖，他爸爸送给他的。其实也不是很名贵，因为后来我哥带我去小商品城闲逛的时候看到到处都是。”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意义比较重大吧。你别看小桐哥看着好像什么都很好，成绩拿得出手，还会做饭，篮球也打得不错……但是他爸妈一点都不在乎。”

　　“那他这么在意那个熊为什么不带走啊？”

　　“太大了吧，我记得应该有一米，超大一只熊。”

　　这么一听，叶珺菱忽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只是默默放好衣服后继续整理行李箱。

　　这次她来广东之前行李箱起码检查了不下五次。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杨女士和老叶实在是不放心，非要亲自检查。

　　直到行李箱寄走时俩人才又开始马后炮。

　　杨女士：哎呀！我给你买的那件新裙子没放进去是不是？还说给你个惊喜，一直挂在衣柜里呢！

　　那是叶珺菱最喜欢的一家小店出的新款JK制服，打版预售时为了防止误拍挂的是10000块。

　　杨女士不懂这些。

　　一万？有点贵。不管了，闺女喜欢那就拿下！

　　老叶：哎呀！芽菜，萝卜干，火锅底料，豆奶……全都忘给你放进去了，放冰箱给放忘了！

　　……

　　她的行李箱当时不知道被他们打开过几次，添添增增的，叶珺菱最后也不知道这个神奇箱子里到底还有些啥。

　　在拿完第一层的最后一件衣服后，叶珺菱终于拉开第二层。

　　她喜欢口味的牙膏，粉色凯蒂猫牙刷，新毛巾……一件件拿开，最后是一个小熊钥匙扣。

　　她轻轻放在手心，扭头看徐漾：“朵朵，你还记不记得这只小熊？”

　　徐漾探着头仔细去看，摸摸耳后才想起来：“哦，是你小学的时候吵着要去迪士尼看达菲。你爸妈本来答应你了，但临时去不了你难过得饭都吃不下，怒斥你爸是长鼻子大骗子。”

　　“对啊，后面我爸没招了，跟我妈商量给我手工做一只达菲。你看这里，这色差。明显就是布料用完了，拿碎布缝上去的。”叶珺菱接着说下去。

　　徐漾一看还真是，看着这只穿着碎布衣裳的达菲笑得脸都酸了。

　　“有便利贴吗，借我一张。”

　　*

　　厨房里，周以桐放好最后一个碗时，双手撑在流理台上，透过窗只有星星点点的光亮。

　　半晌才想起来桌上还有西瓜没放。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往饭桌走，客厅的灯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关上了，只剩厨房的一盏小灯还在照明。

　　“滋滋滋——嘭！”

　　周以桐后退一步，扫地机器人又卡住了。他蹲下身去检查，看里面有没有卡东西。

　　借着光亮，果然，是一张黄色便利贴。

　　他起身时才发现桌上的半边西瓜旁躺着一只小熊钥匙扣，有点丑。

　　脸好像是歪的。

　　这时他才想起翻过便利贴的背面。

　　那字迹又方又圆，工工整整的，还有几个颜文字躺在上头：

　　小熊小熊，如影随形！

　　小熊让我告诉你：“哇塞，你的物理一百分也太耀眼了吧！本熊要好好奖励你！就奖励你一直陪着本熊吧！反驳无效喔^o^”

　　嘿嘿，谢谢你的麻婆豆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周同学，很高兴认识你！你很高兴认识我吗？高兴的话可不可以教我两道物理题嗷(OvO)

　　好吧好吧，我先背公式！

　　今天的饭真好吃，周同学的物理真厉害，我的马屁拍得真牛比！

　　晚安！

　　最后落款：立志要学好物理的叶珺菱同学留。

　　满满当当一张纸，显得有些拥挤。

　　虽然只是文字，但他莫名觉得好吵。

　　周以桐忽觉心里也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他拿起小熊再次端详，然后收好便利贴关上了厨房的最后一盏灯。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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