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锚点与仙踪
通道延续了苏醒室那种奇特的、近乎刻意的温馨感。
柔和的光线并非来自头顶,而是从墙壁和天花板本身均匀地弥散开来,温度恒定在人体最舒适的区间,甚至连空气都带着一种经过精心调配的、若有似无的清新气息,像是雨后的森林混合了某种安神的香氛。
明明是从未踏足、完全陌生的环境,每一步却都踩在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舒适”上,莫名给人一种如同归家般的、被包裹的安全感。
这感觉很矛盾,也很诡异。仿佛我们不是闯入者,而是被期待已久的、需要被小心安抚的客人。一种被无形之手妥帖安排,连情绪都被预先设计好的毛骨悚然感,悄悄爬上脊背。
不得不再次承认,这个代号“晨曦”的AI,或者说她背后所代表的这个时代的力量,将一切都安排得极其妥帖,完美得无可挑剔,也……完美得令人不安。
然而,这份无微不至的“完美”,并不能消解我内心那如同野火般燃烧的焦灼。那个问题,像一根坚硬的鱼刺,死死卡在喉咙深处,不吐不快,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我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渴望一个确切的数字,一个冰冷但真实的坐标,能让我这艘在时间洪流中彻底迷失、随波逐流的小船,重新找到一个可以系泊的锚点。
哪怕这个锚点早已锈蚀,指向的港湾也早已沧海桑田,面目全非,至少,它能让我知道,自己究竟从何处来,漂泊了多么遥远的距离。
晨曦再次回以那种无懈可击的、仿佛经过亿万次优化迭代的温和微笑,用词依旧委婉而富有引导性:“何诗妍小姐,时间的答案就在前方。
我们即将抵达观景平台,在那里,你们将亲眼看到这个时代的一角。或许,亲眼所见,比单纯的数字更能让你们理解当下的世界。”
她像一个最有耐心、最专业的导游,永远知道如何用未来的风景来吊足游客的胃口,巧妙地、一次又一次地,回避着那个最核心、也最残酷的信息。
通道并不长,目测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我却像个程序出错的复读机,对着一个理论上绝对理性的AI,固执而略显狼狈地追问了至少三次同样的问题。
恍惚间,竟生出几分给21世纪人类“丢脸”的荒谬感——瞧瞧,我们那时候的碳基生物,在情绪控制和信息获取的耐心上,就是这么的……原始和沉不住气。
终于,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那是一个开阔得令人瞬间屏息的环形观景平台。平台边缘没有任何物理意义上的护栏,视野毫无遮挡地、近乎霸道地向外延伸、铺展,仿佛一步就能踏入虚空。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并非我预想中布满穿梭飞行器与反射着冷光的摩天大楼的赛博朋克式钢铁丛林,也不是什么荒芜废土,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生机勃发到近乎狂野的原始丛林!
参天巨木如同远古的巨人,虬结的根系深扎大地,庞大的树冠如墨绿色的华盖,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绿色海洋,一直蔓延到视野与天际线模糊交融的远方。
粗壮的藤蔓如同巨蟒,从高处垂落,或是缠绕着树干蜿蜒而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点缀在林木间隙,色彩斑斓,形态各异。
淡淡的、如同轻纱般的白色雾气在林间氤氲流淌,在某种不知名光源(是高度模拟的自然阳光,还是另一种超越理解的人造光?)的照射下,边缘被染上流动的金色光泽,美得不似人间。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纯粹的草木清香,带着雨后泥土的湿润气息,沁人心脾。耳边,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婉转清脆的鸟鸣声从林海深处传来,更添几分生机。
恍若闯入了某个与世隔绝的、被时光遗忘的仙境,或者……某个精心打造的、规模宏大到无法想象的生态穹顶。
我一时看呆了,心脏被这超越所有想象的壮丽景象攫住,忘记了呼吸。手下意识往原本习惯放手机的口袋摸去——想拿出那个小小的方块,将这震撼心灵的美景记录下来,分享给……分享给谁呢?
指尖触到的,却是身上这套柔软、舒适却完全陌生的衣料。啊,对了,手机……那属于我那个信息爆炸时代的产物,那连接着我与过去所有社会关系的纽带,早已和我的青春、我的病痛、我所熟悉的一切一起,湮没在无法计量的历史尘埃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头,冲淡了初见奇景的震撼。
晨曦安静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那永恒不变的、仿佛镌刻在程序底层的微笑,耐心地等待着我们消化这份视觉与认知上的双重冲击。时间于她,似乎真的只是数据库里一个可以随意调取的参数,毫无意义。
打破这片近乎神圣的寂静的是黄泰,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吸气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
“这……这就是未来的地球吗?为什么……为什么看不到任何城市?难道这个时代,摩天大楼、高速公路这些……都已经被淘汰了吗?我们……我们真的还在地球上吗?还是说,已经到了某个……外星生态园?”
他的问题,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心头的疑问上。是啊,这绿意盎然的景象美则美矣,但人类文明的痕迹在哪里?那曾覆盖星球表面、代表人类征服自然的钢铁水泥森林,难道真的被这更原始、更强大的自然力量彻底吞噬、抹平了吗?
晨曦依旧从容,她微笑道:“大家请不要着急,认知需要一个过程。”说着,她轻轻拍了拍手,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下一秒,我们面前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物质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活物,又像是快速播放的植物生长记录片,肉眼可见地“涌出”、拉升、塑形,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张造型流畅、充满未来感的乳白色桌子和三把看起来就极其舒适、符合人体工学的悬浮式椅子。
不是从别处移动过来,是真正的、从无到有的“生长”!物质被凭空构造,仿佛3D打印技术被提升到了神话级别。
纵然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未来科技,但这彻底违背质量守恒和我所有物理常识的一幕,还是让我头皮微微发麻,一股非现实的、源自未知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后颈。
这简直比我那个时代看的克苏鲁神话里描述的、那些扭曲物理法则的景象还要掉San值!这种对物质基本规律的肆意操控,比任何张牙舞爪的怪物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晨曦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慌和戒备(她的传感器到底灵敏到了什么程度?能够实时监测我们的微表情、心率甚至皮电反应吗?)。
她立刻做出了极其细微的调整(我猜是行为模式或语气参数的微调),语气变得更加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这到底是真实情感模拟还是更高级的话术?):“抱歉,可能这种方式有些突兀。大家请坐,放松一下。”
她再次拍了拍手。
这一次,旁边的墙壁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漾开一圈圈柔和的波纹,一个外形圆润、线条柔和、充满Q萌感的纯白色机器人,像破开水面般“长”了出来,它没有脚,底部是悬浮的光环,手里端着一个同样材质的托盘,上面放着三杯色泽诱人、冒着细微气泡的饮品。它移动时发出轻微的、令人愉悦的嗡嗡声。
好吧,这个画风正常多了,至少是我概念里未来机器人该有的、带点科技感和可爱风格的形象,稍微驱散了一点刚才那“物质生长”带来的诡异感。
圆滚滚的机器人灵活地滑到我们面前,用机械臂将三杯饮品分别放在我们面前的桌面上。动作精准,毫无泼洒。我面前是一杯清澈透明,看似普通白水的液体,但内部有极其细微的气泡缓缓上升。
怀着几分警惕和好奇,我端起来,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
一股熟悉而无比怀念的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炸开,精准地击中了我记忆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是我最爱喝的那款青柠薄荷气泡水的味道!甚至那恰到好处的甜度、柠檬的微酸、薄荷的清凉刺激感,以及液体在口腔中炸开的冰爽气泡感,都与我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就仿佛……就仿佛刚刚从2032年街角那家我最常去的便利店冰柜里拿出来一样。
熟悉的味道像一双温柔而狡猾的手,带着欺骗性的慰藉,轻轻抚平了些许因未知科技而产生的恐慌和内心尖锐的不安。但紧接着,更大的、如同深渊般的疑惑汹涌而来,几乎将我淹没: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口味的?是从我冷冻时携带的、那些极其有限的生物信息和可能附带的个人资料里分析推断出来的?还是……有别的、更深入、更令人细思极恐的途径?比如,直接读取了我的记忆碎片?或者,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扫描分析了我大脑中关于味觉偏好区域的神经连接?
我们三人依言坐下,身体陷入柔软却支撑力十足的椅背,目光却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聚焦在晨曦身上。
林默自始至终没有对眼前的奇景和科技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沉默地坐着,背脊挺直,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观察着晨曦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如果AI的表情也能算表情的话)。
她站在桌边,身后是那片浩瀚如仙境的、仿佛亘古存在的丛林背景,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播报:“我能够理解大家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心中有着许许多多的疑问,关于时间,关于世界,关于未来。现在,在你们亲眼看到了这个时代的一角之后,我认为是时候,先为大家提供一个基础的时空坐标了——”
她顿了顿,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仿佛要确保我们每一个神经元都在专注地接收她即将释放的信息。
“现在是,”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旧纪元15465年,新纪元2855年。”
……
旧纪元,15465年。
新纪元,2855年。
这几个数字,不再是简单的音节,它们像是由绝对零度凝结而成的冰锥,带着刺穿灵魂的寒意,瞬间凿穿了我所有仓促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心理准备(无论是几百年还是一千年),在这串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数字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我知道时间过去了很久,我自认为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能是几百年,让我熟悉的城市变得陌生;可能是一千年,让国家与民族的界限模糊。
但……旧纪元?以什么为起点?如果是从公元元年算起……那意味着超过一万五千年的时光流逝。不,即便保守估计,从我被冷冻的2032年算起,“旧纪元15465年”这个表述,也指向了一个远超我理解范围的、庞大到让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连思考能力都被剥夺的时间跨度。
一万多年?!
不是几百年,不是一千年,是一万多年!
是足以让江河改道、大陆漂移、文明轮回数次甚至数十次的漫长岁月!
我之前所有关于“家”、关于“父母可能留下的痕迹”、关于“或许还能找到历史记录中熟悉名字”的残念,如同风中残烛,在这一刻,被这串冰冷到极致的数字,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彻底、干净、利落地碾碎,连一丝尘埃,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仿佛我那段短暂而充满痛苦与遗憾的人生,连同承载它的整个时代,不过是这漫长纪元中,一粒微不足道、早已被遗忘的尘埃。
我端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失去了所有知觉。杯中那复刻得完美无缺的青柠薄荷气泡水,此刻尝起来,只剩下无尽的苦涩和虚无。
原来,时间的重量,真的可以如此具体,如此残酷,压得人骨骼作响,灵魂战栗,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我,何诗妍,来自旧纪元2032年的“古人”,在一万多年后的、陌生的新时代,睁开了眼睛。
故乡,已成无法触摸的遥远传说。
而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的时空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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