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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们确实很熟
尽管高中和文映轩算是同桌,只要存在亲近的意愿关系就可以突飞猛进,但决定性的转变却是后话,之后两个月的事儿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转变小小颠覆过杨冰的三观。入校之时,他莫名其妙已老神在在,觉得自己早已长大成人,不会再有什么类似的惊变。
大概少年总是容易臭屁到刚愎自负。他一度觉得文映轩也和自己一样。但十年后再来想,似乎并不真的如此,这没准只是一场误会。
那天文映轩走了后,杨冰重新点开了小高给他的文件夹。浏览了里面所有的画作。
这个系列的主题是现代生活的孤独。
这是一个相对冒险的主题,有点像在滚烫的人生中泼上凉水的意思,赞助也很拮据。要不是他们大老板心存一种属于前插画师的艺术情结,又认识那个发起人,估计立项阶段就毙了。
他一张张看过去,不得不说,小高和婷婷的展品筛得不错。虽然凉,但基调也不全冰凉。从布展顺序来看,效果大概就是凉一会儿,莞尔一下,又冰一下,又一阵叹息。
节奏合适,自有动人之处。且艺术品里的孤独,多少有点纯净水式的晶莹,美感可以治愈许多惆怅。
但文映轩那幅并不是。
虽然已很久没有看过类似的纯艺术类展品,但杨冰也有足够的经验看出,这幅确实是特别的。
特别就特别在,从标题到构图到内核,它都没有什么强烈的倾诉意图。
金黄色的月亮,冰泉中的倒影。无声的群山,冷到尽头的冰蓝色。
无人之境。
但冰是被凿开的。因为冰窟和旁边的冰块都很整齐,形状也四四方方。
像是一个被遗落的角落。
杨冰关上了画面,停止解析。想了想又打开,又关上,又打开。
他突然有点GET那个肇事者为什么说这幅画让他特别生气。因为这幅画里没有什么人味儿。
好像一大片荒芜到天长地久的绝境。
杨冰看了看手机。他和文映轩已经互加了,文映轩的微信名就叫文映轩。
头像是一只小猫的背影。
杨冰看了半晌。
朋友圈没有什么东西。仅一个月可见。
看得到的图分别是小动物,云,街道,花,还有画。
杨冰翻了一下画。
可能因为少,没有看到与这幅类似的,不知为何他松了口气。
里面有一条纯文字的,“今天很开心”。
杨冰看了一下日期。
他基本可以确定,文映轩肯定有不止一个微信。而这个应该是私人的。
杨冰略感内疚,因为他给的还真只是工作微信。
他想了想,在文映轩一条铅笔风景速写下面客气地回复:挺好看。
洗个澡回来,看到文映轩给他回复:不够孤独,不符合你们的要求,哈哈。
还给他发了微信:睡了吗?
杨冰想了想。权当睡了。
第二天起床,看见文映轩后来还发了一条微信。说:如果你把你的私人微信给我,我就把我所有的画给你看。
杨冰啼笑皆非,借着起床气,手指噼里啪啦打字:我很稀罕看?
文映轩回复速度迅猛:你不稀罕,我稀罕。
杨冰说:你怎么肯定我这是工作微信。
文映轩说:半点私人生活都没有不是吗?你当年都知道弄两个□□,一个上学,一个打工。
杨冰说:现在又不是当年。
文映轩说:哎,嘴硬。。。随你,反正能联系上就行。你什么时候有空,出来吃个饭?
杨冰说:不确定。
文映轩说:那你确定了告诉我,真有事儿说。公事。
杨冰说:怎么,小高谈的你不满意?
文映轩说:不是,别的。我们网站,打算做个当地艺术的系列,里面有艺术展这块,怎么样,想采访一下你们,有意向做个小专题。
杨冰严肃地说:我们其实也做商展的,甚至主要收入就是商展,也擅长做政府项目的策展。
文映轩说:知道你们包罗万象了,那艺术展这块儿有没有自我推销的兴趣啊。
杨冰说:那这个我没有决定权,得问我们老大。
文映轩发了一个笑哭的表情:好,行。你问问你们老大,愿不愿意给我们网站给你们作专题的荣幸。
杨冰也在这边无声地嗤笑,心想:他不乐意才怪吧。
杨冰的公司不算大,在这类公司里算中等。
做过几场出圈的展,总体确算是这个二线城市的行业新秀。
文映轩来了,杨冰先带他去见老大,言谈间好一阵客套。
文映轩今天穿军绿色开衫卫衣,牛仔裤,运动鞋,里面是只有一个很小商标的白T,棒球帽卡在双肩包上。有点少年气的雅痞。
杨冰知道他大概率不是随便乱搭的。
他从中学开始就自己搭配衣服,每次见到深哥大家还要讨论——虽然他们的年纪和口味都相异到快要有代沟。
杨冰下意识在心里环顾一下自己。他们公司着装都很随便。老大和自己都是一通胡穿,这季节他们男下属不出去应酬就是一水的套头卫衣。自己也不例外。
看起来和大学男生可能没区别……
那边老大已经在说结束语:那行,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我都让小冰给你提供哈。能帮我们宣传普及这个行业,扩大知名度,我们肯定是全力配合。
杨冰心想怎么又成我的事儿了。
出了办公室文映轩盯着他说:彭总叫你小冰。
杨冰没好气说:怎么了,不行么?
彭总差不多和深哥一样大。但这个称呼其实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前辈叫成习惯的。包括小高他们现在经常都叫他“小冰哥”。
文映轩:我以为没人这么叫你。
杨冰嗤之以鼻又想笑:拜托,我家里人以前都这么叫好。
文映轩说:那我也叫你小冰。
杨冰咬牙:你可以试试。
他转头,遇上文映轩带着试探与热切的表情。突然有点不爽:文映轩,你现在是个自来熟么?
文映轩的表情有点惊讶,也有一丝尴尬。
但他反应很快:我以为我们确实很熟。
杨冰看着他,文映轩的表情短暂崩裂后已经回归了平静。
不知怎么,杨冰内心像现在这样平地而起一种暴躁,想把这种深湖般的沉静搅得稀碎。
杨冰说:我没觉得啊。
杨冰已经很多年没这样怼过谁。虽然高中时候,这几乎是他的常态。工作以后,也从不是和颜悦色的做派。
但怼完他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略微夸张了。
或者说是过分诚实了。
总之就是太过了。
尤其目前他们关系也只是这样。
文映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表情仿佛若有所思。
杨冰带他到自己办公室。说:坐吧。
文映轩已经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一屁股坐下。
杨冰问他想喝什么,他脱口而出:你喝什么?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杨冰一愣。
当年两人关系好到形影不离后,很多爱好渐渐你中有我中有你,一起看电影,一起打游戏,一起打乒乓球,高二后面有了晚自习,下课也一起走。
两人身高相仿,除了鞋子和贴身衣裤,外套帽子甚至手套围巾都曾经混穿过。杨冰也就是那时发现,文映轩有些方面挺懒的。在一起玩,很多决定都任人调摆。
那个时候出去买饮料,文映轩最爱说的就是: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但文映轩同时又很龟毛。观察力敏锐,几乎对什么都可以吐槽出一大堆。只是这些吐槽多半只有杨冰听见。
虽然成绩平平。但他在班级中存在感很高。长得好,穿得好,听说还会弹钢琴,据传他在初中部的时候曾经表演过钢琴独奏青花瓷,目测这次表演的后坐力一直递延到了高中。
文映轩人前并不多话,但也没有任何怯场。不算高调,但因为各种原因也确实不显得低调。
他的父亲虽然年纪不大但已是区教育局副局长,母亲以前是旁边子弟小学的音乐老师,据说家世很好,堪称郎才女貌。
简单说就是一眼就能判断的出身不错。
这些年里,每每想起文映轩,杨冰都会问自己,是否当年对他本人,存在一种似有若无的艳羡。
杨冰的亲妈在他十岁肺癌去世。家里为此花完了几乎所有的积蓄。他爹不得不埋头出去找钱,成日里呆在工地上。耕耘几年,家里才又慢慢恢复从前小康的状态。
他妈去世第四年,也就是去年,他爹带回来个女人。比他爹可能小上一轮。打扮得很土,或者说压根没怎么打扮,瘦瘦的,怯生生,好像一只还没发育好的雏鸟。他爹说,你叫她冯姨吧?
他愣愣看了十几秒,视线和那女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对方仿佛做贼一样垂下眼睛。
看来不像不省油的灯——他根据自己从电视剧里得来的经验做出判断。
但他还是叫不出口。虽然才14岁,他已经觉得自己能从空中俯瞰他们。他对他爹失去了一个除了身体差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老婆后,居然搞上了一个这么出不得众的乡下人有点愤怒。
这种愤怒甚至超过了所谓的被背叛感。就这资质的,还能鸠占鹊巢?
这之后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在左邻右舍眼中,除了来了个年轻继母倒也没什么别的大新奇。沧海桑田的变迁都是在杨冰的心里。
也就是这一年,他疯长个子,那种睥睨之势一下从从心灵意义变作了生理意义。
他爹欣喜不已。有一种孩子马上就要成人的错觉。继母在他面前,头垂得更低了,来了五个月后,她稍稍有了一点点丰腴,杨冰暗自思忖其实这样的她看起来顺眼了点,不再是那种哈气都得吹走的瘦骨嶙峋,接着就在楼下王大妈嘴里听到新闻:原来她怀孕了。
他算是知道他爹怎么猝不及防把她带回了家。
总之他现在很不乐意回家。上个月那女人生了,是个儿子。虽然他爹已经把家里最隔音那间房给他,但小孩子还是很吵,很吵,很吵。好像一个共鸣很厉害的小容器,不分白天黑夜。
他爹因为工作经常要去工地,他一点儿也不想在独自面对一个陌生女人之后,还得面对突如其来的弟弟。
那个时候的杨冰,在一个复杂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家庭里,只能以一种自己也想不到的方式游离出去。
虽然不算社会底层,但也有莫名飘零感。
之后,杨冰曾经数次见到文映轩的母亲。
叶莹是一个可以让人立刻体会到何为高雅的人。
这种朦胧的美好的感觉,年少的他只在逝去的母亲身上体验过。
他们那个曾经可能会往高雅行进的家庭,在母亲去世后已经彻底断了灵气。父亲仿佛一夕之间跌落到平庸的原形,在继母来后,这个家的色彩,更仿佛与自己潜在的期待相去甚远,
这大概是他不想回家的深层原因,对他的消耗,其实胜过婴儿连篇累牍的哭叫。
总之,这些大概也是文映轩问他借笔时,他内心暗暗雀跃的来源。
虽然很早就无意识给自己搞了一个孤星入命的中二人设,但他是想要朋友的,尤其是文映轩这样的朋友。
即便了解之后发现文映轩其实偶尔脱线、霸道、任性、懒惰……
但对那时的他,都是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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